傍晚,于素珍说:“外面像是要闹天,赶紧和我一块儿往屋多抱点柴火吧。”
叶立秋来到外面往西边一看,可不是吗?大兴安岭晕红的落日下面横着一条黑沉沉的晚云。俗话说“老云接驾,不是阴就是下。”明天要是下雨,淋湿柴火就吃不上饭了,农村人过日子,有借油盐米面的,没听说过有借柴火的。
抱够柴火,吃过晚饭,夫妻二人就关灯钻进了一个被窝。叶立秋翻来覆去睡不着。于素珍问他考编的事怎么办,说不能就这么认了,要不咱俩去找找彭校长吧。他说怕是不管用,实在不行就来个釜底抽薪。她问怎么个抽法,他说干脆就放赖不上班了。她使劲推他一把:“翻过去,睡觉!光说赌气话有什么用。”
外面雾气蒙蒙,叶立秋悄然穿好衣服来到晨曦里。他还在想着白兰的来信:放着好地方不去,放着高工资不挣,偏在这穷乡僻壤里怄气,简直就是脑袋有病。他下定决心要离开龙泉学校。他快速朝着村口公交车站点走去。因为担心于素珍阻拦,他回头朝家门口看一眼。糟了,于素珍果然朝他追来。她一边跑一边喊:“回来——回来——你个没安好心的,你以为你那点事我不知道哇,你敢去找她,我打断你的腿!”她顺手拿起一根大木头棒子,高高地举过头顶,挥舞得呜呜直响。他心虚的不得了,撒腿就跑。见他跑起来,她发疯一样叫喊着越追越近……眼看着她手里的大棒子就要砸下来,偏偏他的腿又软的跑不快,吓得哇哇大叫,急得手刨脚蹬……
“哎呀,又喊又踹,深更半夜的,你干什么呀?”于素珍把他推出了被窝。
“我做了个噩梦。”
知道了原因,她又把他拉进来。
“外面好黑呀,起风了,这通乱刮,呜呜直响,可别把房子刮歪喽。”
“别胡说了。你梦见什么啦?”
“梦见在山外干活让狼撵了,差点就要扑上来。吓死我了。”
“哦,”她安抚地摩挲着他的头顶。“摸摸毛,吓不着;摸摸头芯儿,吓一阵儿。给你叫叫魂儿,我小时候吓着了,我妈就是这么给我叫魂儿的。”
“我的于大姐,”他一把抱紧妻子,眼里涌出泪水。“我已经让编制的事给整没魂儿了,上哪叫去?”
“别太寒心了,会有办法的。”
“小时候我妈也给我叫魂儿,但不是这么叫的,弄得挺瘆人的。”
“怎么叫啊?你说说。”为分散他的抑郁情绪,妻子说话的语气显得很感兴趣。
“说了你别害怕呀。”
“说吧,我不怕。”
“我妈是等到夜黑人静了,摸索着把里外屋门都敞开,找把勺子伸到水缸里,舀起一勺水再慢慢哗哗地倒回缸里,边倒边拖着长声叫:立秋——回来——”他嗓音发颤地连声学着母亲。外面的电线正被强风刮得发出阵阵尖利的啸叫。“我佝偻在被窝里按母亲的要求答应着:回来了——我妈连叫三遍,我答应三遍。你知道吗?我妈每叫一遍,我都听得头皮直发麻。”他话音未落,窗外突然亮起一道闪电,像要撕裂漆黑狂躁的子夜,强光照蓝屋里的每一个角落,轰隆隆的雷声震得房屋发颤。
“别学了,黑灯瞎火的,又刮风又打雷,怪瘆人的。”
“啊,暴风雨呀,来得更猛烈些吧!”因为怕吵到东屋里的父母,叶立秋压着嗓音叫道。外面又是“咔嚓”一个耀眼的霹雳震彻夜空。
“诶呀我的妈呀!你可别叫唤了。”她害怕地往他的怀里缩着身子。
外面骤然传来密集的雨声,疾雨浇湿地面涌出的土腥气从破开的窗户缝子弥漫进来,还夹杂着一点雨水冲刷植物发出的嫩青味儿,直往人鼻子里钻。想到刚刚撒过的谎,他心里暗暗觉得对不住妻子。虽然那只是个梦,但自己必定有过那样的想法。他把妻子搂得更紧。
天亮后,院子里到处都是雨水流过的纹路,风是停了,但天上的云层依然阴得很低很厚。吃过早饭,在于素珍的催促下,他泥一脚水一脚跟在后面,穿过田间小路,懒洋洋地来到学校。操场上到处都是人踩过留下的泥脚窝。有个小男孩儿淘气,专门往泥多的地方走,结果连鞋带脚都陷进去拔不出来,急得要哭。于素珍见了拔着陷走过去,弯腰把右手伸进黑泥里拔出那个男孩的鞋来,呵斥着把他领到地面挺实一点的地方。
不仅外边到处是泥,门洞走廊里,教室里,地上粘了很多泥巴蛋和泥巴条子;不听话的学生还把鞋上的泥巴刮在桌子腿下的横撑上。叶立秋一进屋就看到彭校长的办公桌上多了个水盆子,洇湿的纸棚上开了个洞,直劲往下滴嗒水珠子,每落进一滴都溅起一个不大不小的水碗儿,跳起来再落回去,欢快得像幸灾乐祸一样。于素珍进了办公室,借便把泥手伸进盆里洗起来。洗过泥手的水一下子就浑了,水碗儿跳起来像个沾满泥污的光腚孩子,样子脏兮兮的。
大家对校舍漏雨都习以为常了,有人还编了一串顺口溜:外面大下,屋里小下,外面不下,屋里还啦啦。校舍的房顶是用草苫的,北面的阴坡上,年头多得长了许多绿色的苔藓,小漏上去蒙块塑料压上砖,大漏上去连扣几片红泥瓦,看着就像一块块大大小小的伤疤。放个盆子接水当然也就没人感觉稀奇了。
别的教师都开始准备当天的工作,忙得里出外进,叶立秋却一个人坐在位子上无动于衷。盼了好几年的民办编制没得到,再加上眼前破败的场景,他的心情坏透了。见他神色黯然,闷闷不乐,吴谞文叹气道:“你们都年轻,没社会经验,跟我的经历比,你们这才哪到哪呀!”
考取民办编制受挫,叶立秋对当民办教师又感到前景黯淡,心灰意冷了。在上午给学生上课的时候,他对初三学生说,他想要离开龙泉学校,去南方私立学校教书。他的话一出口,昏暗的教室里忽然变得异常安静起来。那些学生都睁大眼睛直愣愣地看他,好像眨巴一下他们的英语老师就会从此消失一样。
叶老师要走的消息很快就在学生中间传开。不知内情的于素珍只当他是在闹情绪,根本没把他的话当真。当天下班,于素珍直接回了娘家,也想借便去她本人的那份耕地里看看,她担心大豆地里再长出杂草。叶立秋则偷着揣上白兰的来信,心事重重地独自回家了。午后天已放晴,雨后的沙石路面干得较快,不似小路那么泥泞难走,回家又不用像上班那样担心迟到,所以他绕弯改走大路。看着雨后冲刷一新的地表、鲜嫩的植被,还有那犹如波涛般起伏的地形,他心潮激荡。今日的黑土地虽然已经不再非常荒凉,但仍旧贫瘠。“子不嫌母丑,狗不嫌家贫。”这里还是他最留恋的地方。这里有他儿时玩耍留下的身影和足迹,有父亲操劳的面容,有母亲慈爱的目光,有他新婚的妻子,有他和妻子起早贪黑用汗水倾心浇灌、长势喜人的庄稼……面对着许许多多的牵挂,一想到离去,他怎能不感觉落寞凄苦?远离家乡的人,无论到哪里,心里都会失去那份踏实的感觉。人呐,想归想,做归做!
叶立秋向西远望,那里有他天天下班回家时都能看到的一条白亮亮的嫩江,和一带绵延迭起的大兴安岭。人来自大自然,也需要大自然的抚慰,每一次眺望,它们的神奇与伟岸都会直入他的胸怀,给他带来无比强大的力量,使他紧张的神经立刻变得轻松许多。
今天,斜阳下的家乡,一草一木都像涂上了一层蜡油,比往日更光亮鲜润。他看了这里看那里,一个不经意的回头叫他大吃一惊:他的身后竟然还跟来一群中学生,足有四五十人。他们和他保持着距离,不声不响地望着他,像是怕惊飞一只正徜徉在马路上的天鹅。他心跳加快,喉咙梗塞。他怎么也没想到,这些看似顽皮的学生竟对他如此留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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