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彭校长的劝说下,吴谞文同意辞去主任职务。人上了岁数容易生病,吴主任的身体状况原本就不好,近来更是时常请病假。据他自己说,是过去蹲牛棚受了潮凉,再加上吃冷饭,结果落下了病根儿。彭校长经常跑外,金老师又知趣地靠了边,学校里不能没有人主持日常工作。吴谞文自己也不想干了,自彭校长上任以来,几乎什么事都是他一人做主,所谓的商量也不过是有时跟他说一声,叫他知道就算完事,他成了摆设,他感到这样的主任当得很无趣。自己撂挑子不干,又怕驳了彭校长的面子,现在给台阶下,他自然不会放过这抽身的好机会。彭校长也许诺给他安排几节小学美术课。在乡村学校里,美术课形同虚设,安排他教美术,实际上就是想把他养起来了。
今年县教委宣布开始实行校长治校制,规定校长有权决定教师的去留。以前的教导主任都是由中心校、村干部和校长三方商定后任命的。这次彭校长要发挥自己的权利。他相中的人是张柏涛。
张柏涛,身高1.76米左右,现年二十岁,毕业于本校有过的村级联办高级中学;平日总戴着一副近视眼镜。他父亲在龙泉村卫生所里当大夫,虽没啥权力,却是村里非常有头脸的人物。当时的农村缺医少药,谁有个头疼脑热的,少不了要求到他上,他的儿子要当老师,哪个敢不给面子?
张柏涛进校门以后,他也知道自己所谓的高中毕业到底是个啥水平。他生来性情温和,少言寡语,多少传承了一点儿老中医的四平稳和慢条斯理,从不愿做与人争强好胜的闲事,一天到晚只是默默地钻研教材。他的表现深受何校长的喜爱,当他有什么搞不懂的知识问到头上时,何校长再忙也会腾出空来耐心地指导他。在何校长的帮助和鼓励下,这些年他进步很快,对小学各年级的语文、数学知识都掌握得很不错。能安稳地当个民办教师,他已经很知足了。
彭校长选中张柏涛,是想要一个既不碍于他发挥校长权力,又能很好地配合他工作的人。据后来吴谞文和葛向阳在私下里议论说,经过一段时间的观察,再加上听取了他俩的看法,他认定张柏涛是最合意的人选。虽说他父亲是个大夫,也不好惹,但却不是个能干涉到学校政务的人。左林的哥哥是乡干部,赵千枝的父亲是前任支书,那个郑敬仁仰仗着端的是铁饭碗忘乎所以,像他们这种有根有脉的人他都不想用,怕扯耳朵腮动;选用了他们,一旦他们将来官欲膨胀,得着机会给他出难题,招来的麻烦会比一般教师大得多。边德明呢,一有点儿什么破事就把个脖子抻得老长,两眼放蓝光,一看就招人烦。杨飞岳是个慢性子,心慈面软;柳丛彬整个一直筒子;叶立秋一有空就把脑袋插进书里,钻头不顾腚……而张柏涛,从表面上看似乎无欲无求,实际上却是个既精明又会看风掌舵的人;再换个角度说,张大夫是个谁都需要的人,没谁敢不买他们父子的帐,跟他对着干,就会惹恼了他的父亲,咋好再去抬脸求他父亲看病!这样,在工作中遇到了什么不好解决的事情,张柏涛多少能替他抵挡一下。张柏涛不傻,他会想明白选中他的真实原因,他也会明白应该把自己摆在什么位置上才能当好这个主任。总之,他既逃脱不了他的掌控,又能成为好用的助手。
彭校长在全体教师会上公布完他的决定以后对大家说,新选出的主任,报请上级批准,那只是个程序而已。几句话就熄灭了别人的非分之想。
会后大家纷纷走出办公室来外面透气。到了操场上,王尚侨问叶立秋应当选谁最合适。叶立秋笑而不语。
“我看选我最合适。”王尚侨说。
叶立秋瞟他一眼,觉得这个人有点儿脸大不害臊,更没意思的是他平日里脸色阴晴变幻不定,上午还对人喜笑颜开,春光明媚,流水潺潺,到下午没准儿又变得沉闷不语,雾罩山涧,深不可测了。大家议论事情的时候,他轻易不发表意见,偶尔一笑,也笑得叫人不好琢磨。
第二天上班,吴谞文主动把自己的座位让给新主任张柏涛,改坐到张柏涛原来的座位上。
校研完毕,叶立秋拿出纸和笔准备写教案,彭校长走到近前通知他和王尚侨,明天去中心校参加民办教师转编考试。叶立秋听了很兴奋,机会终于来了。
接到通知后,王尚侨请假回家了。
从中心校参加完民办转编考试回到家,叶立秋兴奋地一把抱住妻子,把考题如何简单对妻子描述一番。
“我知道你的英语水平,肯定没问题。可我还是担心有人捣鬼......”
“有那么黑暗,不会吧?”
“你真没长脑子,忘记李彩凤当初跟你说的那些话了?你别老天真地想什么公道啊,良心呐,有些人只想叫别人讲公道讲良心,一轮到自己就变了。”
“邪不压正,乌鸦的翅膀遮不住太阳,你不能一叶障目,以偏概全,拿少数人的行为看问题。”
“别显摆你那些臭词。像何校长、金老师那样的人不少,可缺德的也不是没有。如果学校是自家开办的,他们就不会这么干了,招进些个啥也不是的,不给整关门喽才怪呢?”
“照你那么说,我还真悬呼呢?”他开始有点不安。
“那也不一定,兴许这次给的编制还和以前一样多呢,多了咱就不怕了。”见丈夫开始发蔫,样子像个刚才还在昂首打鸣的公鸡,叫人忽然泼了一盆冷水,她咯咯地捂着嘴笑起来。“来,为你考得好,咱们做点好菜,我陪你喝几盅。”她说完转身拉起丈夫的胳膊,一起到外屋做饭去了。
于素珍的宽慰并没有完全打消他的疑虑,上班时他心里仍然忐忑不宁。
上课钟一响,班主任们就都拿起课本和教案走出了办公室。金老师耷拉着眼皮,瞅着他下巴底下的算盘,伸出右手中指,“嗒”一声,把一个算盘珠子拨上去。声音不算小,却叫人听着提不起精神来。“啪啦”,他把刚拨上去的珠子划下来,他的中指动得无聊又无趣。“今宵酒醒何处,杨柳岸晓风残月……”郑敬仁端着一本诗集,拖着长音有气无力地念道。他们的样子也感染了叶立秋,弄得他没心思备课。
邮递员又送来些花花绿绿的来信和一打子彩色宣传单,胡乱扔到南窗台上就走了。窗外娇蓝的天空上,白云朵朵,像棉桃,像棉山,柔媚得令人遐想。要是真能像小时候想的那样,可以坐到上面去的话,自己一定乘着白云先去南方,看看风景如画的江南水乡,看看广阔无边、颜色多变的大海,金色的沙滩,望望黝黑的礁石,听听海螺里的风声,摸摸调皮翻滚的浪花……他依旧童真未泯。
叶立秋胡思乱想着,懒洋洋地把手伸向窗台上的信件,抓过来随便翻弄着,一封又一封,多是些推销资料的广告信。咦、这一封怎么还成了“叶立秋亲启”?单抽出来,定睛一瞧,他暗自一惊,心也怦怦地急跳起来。这字体不比往常,多么清秀,多么熟悉呀!再看寄信地址,是从广东那边来的。他心虚似的扫一眼屋里的教师们,然后把信拿到桌面下撕开,抽出信纸,展开读起来。
叶立秋你好:
自龙泉学校一别,我们一直没联系过。你现在有对象了吗?民办转编了吗?何校长,李彩凤,于素珍他们都好吗?
你知道吗?你们工作的地方,你们的身影,总出现在我眼前,那些初三学生送给我的笔记本、校徽,还有咱们和学生在一起照的毕业合影,都成了我的珍爱。一想起龙泉学校,老铁吊钟的声音就会敲响在我的耳边。我忘不了你们扛着锄头挽着裤腿来上班的样子,和你们在一起的那段经历,给我后来的工作带来了不小的动力,只要一想到你们的艰苦,什么压力,什么困难,统统都无所谓了。我庆幸自己到过你们那里,真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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