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一上班,叶立秋的心情还沉浸在时而幸福,时而疑惑里。赵雅洁长得漂亮叫他遂心,同时在他的直觉里,她好像还有什么不对劲的地方,但想不出来自哪里。
第二天叶立秋发觉边德明、左林等人都拿异样或蔑视的眼神看他,就像他偷了别人的东西似的。第三节课下来,于素珍使劲撇着薄嘴唇,回到座位旁边一顿坐下,把脸扭向窗户说:“我当有多值钱呢?原来是半斤换两!”
王尚侨看看于素珍,又瞅瞅叶立秋,呲牙一笑,站起来走了。
他偷看她一眼,想不出她哪根神经又搭错了。
上课的钟声响过,办公室里只剩下李彩凤和叶立秋。她问他:
“听说你订婚了?”
“你咋知道的?”
“你父亲昨天到学校来说的。”
“我父亲!他来干啥?”
“你不知道哇?我看见你父亲把彭校长和金老师都叫到工友室去了,好像有什么事,后来听说是叫学校给开个证明,证明你是咱学校的老师,并保证能长期干下去。”
“什么意思啊?”
“你真不知道?是写给你对象家看的,她妈怕你这个民办老师干不长。”
叶立秋心里一惊,脸腾地一下红了。
他回到家里问父亲,去学校开证明的事是不是真的,他父亲说是真的。他听了心里很不是滋味儿,这场相亲原来并没有完全订下他们的婚事,只有见到那份证明,赵家才能彻底答应下来。他也恍然明白,相亲那天三姑说的“我和你爸出去再说个事儿”就是背着他叫叶父给开这个证明。
他父亲还告诉他,证明已经托人给赵家带过去了。
没过几天,三姑传过话来,赵家没啥说的了,要求近期就过彩礼。
叶家和周边的村民一样没有好家底,虽不穷得只有个空架子,敲起来叮当响,但要拿出两千多块钱来给儿子结婚,也绝非易事,仅眼前的百块钱就得让叶父东挪西凑,到处给亲友们赔笑脸。常有帮不上忙的人问:你儿子的工资呢?叶父只好苦笑道:差不多都叫村上扣没了,剩下那点儿要不出来呀。
好在彩礼单上的其它所需,能在结婚前置办齐全就可以,要是一次性都拿出来,叶家就更吃不消了。凑够了钱,叶父要借辆自行车一个人送往赵家。叶母一听就急了:“荒天野地,隔江隔水的,你不怕遇上歹人啊?抢了钱不说,再把你害了咋整?”
“别瞎唠唠了,大冬天的,哪来的水?”
“那么老远找个对象,一想起隔江坐船,飘飘悠悠的,我就不乐意。”
叶父话说得硬气,但终究没敢自己去,而是叫上叶立秋的二叔,俩人套上马车不声不响地偷着走了。
两个彼此互不相识,更不了解的人,在媒人的撮合下,一见定终身,依据的只是两个人的外部条件。说是允许两个人先相处着,而事实上,过彩礼,搞订婚仪式,在很大程度上已经把两个人拴到了一起,其中过彩礼是最拴人的,尤其是对男方更具有约束力。——按当地的习俗,过彩礼以后,如果男方在和女方的相处中,发觉女方不是自己最理想的对象,提出退婚,那么女方家大多是不会退还彩礼的,理由是男方不守婚约。这种毁约行为会叫周围的人们认为女方一定有某种缺点;捕风捉影,什么乌七糟的说法都会有,使得女方在家里家外都抬不起头来。女方无端地被泼上一身脏水。招人猜忌了,再想订婚只得降低身价。按村民的普遍想法,给女方带来坏影响,当然要付出代价。但如果是女方提出退婚,那么女方家是一定要退还彩礼的,否则就会被人耻笑为耍臭无赖,拿嫁女儿行骗。乡下人本来就穷,赔了彩礼可不是件小事,所以男方能不退婚就不退婚;为能达到退婚又不损失钱财的目的,想退婚的男方少不得有人要动些歪心眼子,好耍弄得女方主动提出退婚。乡下的青年男女们想不接受这种束缚,不接受这种被彩礼绑架下的所谓恋爱,几乎是不可能的。规矩一旦在人们的脑子里形成信条,想破是不容易的;个人的思想意识和大环境之间的关系有些像胳膊拧不过大腿,甚至能达到鱼死网不破的程度。开证明的事更叫叶立秋心里不痛快,这哪里能谈得上爱情?纯粹就是外部条件的相互交换嘛。对此,他无能为力,除了哀叹自己所处的环境太糟糕,除了认命,再就只能自我安慰地想:交换就交换,只要她是高中毕业,有一定的文化修养,婚后再差也不会像个泼妇一样出去骂大街吧。
过了一九五年元旦,叶立秋按照三姑的嘱咐,在春节前夕买了四盒礼。所谓的四盒礼一般包括,二市斤白糖、两瓶水果罐头、二市斤点心、两瓶白酒。带上这些东西,只是新姑爷初次上门时的礼节需要,是一种拜访习俗,完全是象征性的。平时一般的走亲戚只带两盒礼就可以了,四盒是重礼。
他拎着上门礼物,冒着寒风,迎着刺眼的雪光,徒步近二十公里,于午后来到三姑家。热心的三姑叫他先等着,然后独自到赵家叫来了赵雅洁。
见到赵雅洁,叶立秋赶忙起身让座。她的着装没有任何改变,这说明她的家境并不富有,说不定这身衣服还是为相亲特意新做的。
“走着来的?这天儿真冷。”肯定是因为隔了一段日子的缘故,她眼神有点生分地打量着他说。
“这段路真的不近,江面的冰好滑。”他紧张得所问非所答。
赵雅洁没好意思坐下,转身说:“跟我走吧。”
她跨过外屋门槛走出去,他拎着礼物跟在后面。到处是雪光的村子里静悄悄的。走到大街上的时候,他欣赏地看着她的背影。三姑说的一点不错,她的身高,走路的样子确实迷人,但一想到开证明的事,他就心里犯堵。同事们怪异的眼神,于素珍讽刺的话语,无不像针一样扎得他心里难受。爱情,在他的心中,在他的想象里,曾经是多么神圣,多么美好,多么甜蜜的两个字啊!而今却被那一纸证明给无情地玷污了。他越想心里越失落,越想越无奈。
他跟在她后面默默地走着,猜不透她在想些什么,整个人在他眼前总像隔着一层雾。羞怯是一种美,因羞怯而产生的躲避和距离,同样是一种美;但这样的美,只有在彼此都能感应到的时候才动人。他俩走在一起的样子,只有乡下人能看出他们的关系不一般,对城市里人来说,他们更像是一对赶巧走在一起的两个毫不相干的路人。
有个人牵着狗刚好从他们旁边经过。狗身上系着绳套,后边拉个雪爬犁。爬犁上架着一角子带冰渣子的冻猪肉,看样子是刚从庭院背阴处存储猪肉的冰堆里刨出来的。忠诚的长毛大黄狗爪子呲滑地抓挠着雪皮地面,卖力地向前拉着,样子感人又可怜。不知道主人到家后会给它什么犒赏。叶立秋虽然跟在赵雅洁身后,但他反倒觉得狗拉雪爬犁的情形更真实,更能打动他的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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