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雅洁的家在村子西头,很普通的两间草房前面长着五棵粗壮的杨树,房盖上同样压着厚厚的雪,也是一开房门上边就会往外冒出热腾腾的白气。面积不大的庭院是敞开的。正南边树空之间的一根横木杆上搭着许多黄色的玉米吊子。树下的雪里立着一个木制的风扇车子。煽了一秋天的谷物皮壳,这会儿是该安静地歇息了。院子西南有个门朝东的黑土垡子猪圈。圈门和南面、西面的墙头上各立了一个用柞树枝弯成的套圈。圈套外皮还有为了好打弯用火燎过的一段段发黑的痕迹。这三个假套圈是用来吓唬野狼的,据说很管用。虽然庭院不宽敞,但扫得很干净,不像是为迎接新姑爷上门刚收拾的。这里多数人家的庭院都不利索,除了草叶,断枝,再就是牛马的粪便。冻硬的马粪蛋子,踢上一脚能飞出老远。
跟着赵雅洁进到里屋,叶立秋见到了她的父母。赵母是个有了年纪的女人,但她的面相却无论如何也掩盖不住昔日的美貌。赵父是个相貌平平,少言寡语的庄稼老汉,倒是他脚上穿的百褶皮鞋叫叶立秋格外好奇。这种被东北人称为山焐庐的皮鞋,穿的时候里面要絮上砸软的焐庐草,走在雪窝子里很耐寒。因为怕赵母觉得他少见多怪,神情显得太没见识,他不敢把眼睛老盯在他的鞋上。看得出这是个女主人当家的家庭,在她面前要格外谨慎些才好。赵母接待叶立秋的时候笑起来有点困难,眼神里含着疑问。他猜想可能是那份证明并未完全解除她心中的疑虑,还可能是来自对三姑的不信任。媒人们都自认为给人做媒是件积德行善的事,浮夸一点也是为了成人之美,所以做起媒来大多口若悬河,而且惯于察言辨色,顺水推舟,尤其像三姑那种出了名的媒人,说出来的话更是云山雾罩,叫人真假难分;他是三姑的娘家侄子,她愈加不放心也在情理之中。那可是女儿终身的依托呀!是不是还有别的啥原因,他就想不到了。
赵父见过叶立秋以后,便戴上长毛狗皮套袖,木讷地躲到院子里“咔嚓咔嚓”地劈起了木头。赵雅洁也到东边外屋做饭去了。他只能偶尔看见她在热腾腾的白气里忙碌的身影。
赵家的屋子很简陋。抹得光平的墙面上,还能清楚地看见和泥时掺在里面的碎麦秸、麦壳;在里屋门南侧和火炕相连的土坯间壁墙上还有个灯窝,灯窝上边依旧留着煤油灯熏黑的油烟痕迹,显然这是所没安装电灯之前就已经存在的老房子。靠西墙的一对坐柜上,立着两面大镜子,镜子前面有三个贴着苹果图案的罐头瓶子,瓶子里装了清水,都插满了达子香,枝上的花朵开得密密麻麻;花的样子和画上常见的梅花差不多,新发出的叶芽小得叫人怜惜,但又脆嫩得使人不能忽视。镜里镜外的花挨在一起,真可称得上是繁花盛开了。在这严寒的冬天里,能看到这样淡雅又鲜香醉人的花束,怎不叫人欣喜?赵雅洁身上的鲜香也许就是从这些花上熏染来的。
这会儿,赵母上身靠着东间壁墙,右脚鞋尖着地,双手交叉放在垫高的左腿上,斜坐在炕沿边看着叶立秋的一头鬈发。从她把左腿搭在右腿上的躲避姿势,到她闪开上身的那个拧巴劲儿,都没法叫他感觉亲近。半晌她才慢声慢语地问道:
“你教的那个英语是老毛子俄国人话吗?”
“不是,是英国话。”
“英国是哪国?”
“英国……”叶立秋一时语塞,不知道该怎么回答,说英国就是英国,这话太冲撞,说英国是外国,那不是废话吗?不回答又不合适,当英语老师的不知道英国是哪国,岂有此理!
“英国是位于欧洲的一个小国,但它的势力范围挺大,是过去有名的日不落帝国。”他明知道她听不懂,却也只能这样回答。
或许她自己也觉得没必要再问这种听不懂应答的话,接下来的就是:
“你家有几口人?”
“你爷多大年纪?”
“你兄弟姐妹几个?”
“你上班几年了?”
……
两个人的对话时断时续,有一搭没一搭,和外面的天气差不多,白苍苍的几乎没有一点热度。
赵雅洁终于进了里屋,她摆放桌子的时候,目光一直害羞地躲避着叶立秋,但晕红的脸色却隐藏不住地漫溢出了内心的甜蜜。她扭动着身后的长辫子,很麻利地摆上四个家常菜。赵父重新回到里屋时,身后还跟来一个三十多岁的男子,经赵雅洁介绍,来人叫任和平,是她的异父哥哥,原来她母亲是后改嫁到赵家的。所有人都落座后,赵雅洁在哥哥的要求下先给叶立秋倒酒,由于慌张,酒倒多了,流出酒盅。她不好意思地一笑,又给父亲和哥哥各倒一盅。一桌人边吃边聊。叶立秋见赵母总是面目难得舒展,亲自倒满一盅白酒,双手敬到她面前;她的脸上终于有了发自内心的笑意。
任和平很有酒量,叶立秋又不得不陪,结果他也喝多了,好在他还没醉到当即就胡言乱语的程度。
饭后离开赵家,他独自登上村庄北面的山顶。他踩在脚下的就是著名的大兴安岭。大兴安岭中的山多不险峻,登上山顶比较容易。被积雪覆盖的山上长满小树,新长出的柞树上还挂着许多黄色的大叶片。树丛下的厚雪里常能见到野兔踩出的弯曲小路,偶尔还能发现山鸡的足迹。
他住的沙家屯处在平原与山地的过渡地带,属于半丘陵地区,他天天都能在远处看到这里的山,但他却从来没有爬过山。再次靠近这么多大山,他心里极好奇。上次要不是来去匆忙,他是不会放过登山机会的。他之所以要爬北山,是因为他发现这座山上除了有几处裸露高耸的岩石堆,还有个土木结构的校舍。这是一所被废弃的学校,校舍的长度和龙泉学校的差不多,房屋部分坍塌,有的窗框已经被拆除。在室内的地面上还有几截裹着黑毛的白色粪便,据说狼的粪便就是白色的。校舍四面乱树丛生,很荒凉,昔日的校园迹象已无从辨认。
山脚下的村庄很安静,几缕袅袅的炊烟在懒洋洋地上升。被冰雪覆盖的嫩江由北向南紧贴在大兴安岭脚下,把所经之处的山根切割成壁立的陡崖。雷击石近在多西浅东头的村口上,几乎成了村标。村里的房屋破烂地散落在江岸上。三姑和赵雅洁家的房子尽收眼底,矮得像伏在山根下的地窨子。在苍远的天空下,南边背阳坡里长满小树的山体发出幽蓝的雪光。他越看越觉得这里像另外一个世界,壮丽却又闭塞,比沙家屯还与世隔绝。
一阵寒冷的山风吹来,加重了他的醉意,他的思绪变成纷扬的碎片。他想起了李彩凤,直觉叫他预感到她的婚姻将来不会幸福。不是来自心上的,哪有舒畅、甜蜜可言?和李彩凤失之交臂,让他多少感觉有些怅惘。他俩都有自己的命运轨迹,这轨迹曾经是那么靠近,但最终却没有重合的机会。不能实现重合是因为他们之间有内在的距离,他的新思想,她的保守和盲从,在他们之间形成栅栏;外在上,做倒插门的养老女婿,纵使他叶立秋同意,他的父母却断无接受的可能。与李彩凤相比,白兰和他的内在完全一致,可悲的是她立于山巅,高高在上,他陷在阴壑里,自哀自怜,悬殊之大,唯有“天仙配”可与一比。“天仙配”是来自民间的美好传说,只是一曲荡气回肠的浪漫之歌;走出剧情,回到现实中来,爱情不但需要面包,甚至还得抹点黄油。眼前的赵雅洁,除了外表,他对她的内在陌生得几近一无所知。赵母的疑神疑鬼更叫他心里闷得慌。这种先订婚后恋爱的成婚模式,与他的愿望和思想意识格格不入。回想和白兰在一起的日子,因为有许多共同点,他的内心总是那么快乐,眼里的世界到处生辉;如今看看山下的小村落,连喜鹊的叫声都叫他感觉落寞;民办教师,工作不稳定,看不出有什么前途。他那颗因为渴望而膨胀的心,此刻倍感压抑。想着想着,借着醉酒鬼使神差般的起作用,他悲从中来,蹲在学校残破的窗台下抱头抽泣起来。
一阵沙啦沙啦的趟雪声传到他的耳朵里。山区时常有野狼出没,他心头猛然一阵惊怵,周身的血液也像瞬间停止了流动,一只面目狰狞的野狼形象立刻出现在他的幻觉里。他一抬头,看到的却是已经站在近前的赵雅洁。她正惊异地看他,眼神里充满迷惑,很快又像明白什么了,憋得满脸通红,把前面的长辫子往身后一甩,一言不发地扭头跑下山去。
叶立秋擦干眼泪,跟在她后面一路追到赵家。寒冷的山风把他吹得脸色发灰,现在又挂上了无法掩饰的泪迹。
“不愿意你可以明说呀,干啥一个人跑到后山上去哭啊?谁又没赖上你!”坐在西墙炕边的赵雅洁像变个人一样,脸上的羞怯一扫而光。
“我没不同意呀。我……”叶立秋欲辩无言。他的苦楚不是一两句话就能跟她们说明白的。
“啥都别说了,哭的那么伤心。”赵雅洁起身走到东边推开里屋门。“你出去吧,我高攀不起。”她扭过头去,眼里暗自盈满泪水。
“你们能听我慢慢解释吗?”他恳求地看着赵母。她只躲在一旁冷冷地看他,没有一点想听下去的意思。
“没必要听。你走吧!”赵雅洁怨气丝毫未减。
就这样,叶立秋被逐出了赵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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