返回第十六章、三姑提亲(1 / 2)沙非2020首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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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崽子,在家吗?把爹妈都急成这样了,还挑呢!看我咋收拾他。”来人一跨过里屋门槛就上身瑟缩着径直爬上炕头,然后转身盘腿打坐,解开缠裹在头上和脖子上的蓝花格子围巾。“还不快给三姑倒点开水来,他妈的,这天儿冷的。”她嘴里嘶呵着又说,“为了你,大老远的,快冻死我了。”

叶立秋赶紧放下书起身,拉过地桌上的暖水瓶往碗里倒开水。

“算你小子有福气,赶上个这么好的姑娘,要是再挑,这辈子就别娶媳妇了!”三姑搓着手指头。“小子,还不快把火盆给我拉过来,真没眼力健儿。”

叶立秋笑着端过热水来:“三姑,别急呀,等我忙过来的。”

他递过开水,又俩手抠着火盆的两个泥耳朵把它挪到三姑面前。三姑看着火盆笑道:“这还像我大侄子。要是不会来事儿,谁给媳妇啊?”

他母亲闻声手提着旱烟口袋进了西屋,偏腿坐到三姑旁边。姑嫂相见免不了要热情地嘘寒问暖一番。

“大老远的,咋就你一个人呢?他三姑夫没赶车来吗?”叶母说着敞开了旱烟口袋。

“来了,把我送到北线道,就拐到你们后屯大姑娘家去了。”

“这天多冷啊!快冻坏了吧?”

“你寻思呢?要不是为了你们家的小崽子,我才不出来遭这份儿罪呢。我哥呢?”

“谁知道他干啥去了。”

三姑四十四岁,棉袄外边套着偏襟蓝华达呢布衫,从领口一直斜到右边腋下,系着用紫色布条打成中国结的自制扣子,像一道道横锔子,前胸平得几乎看不出里面;她怀里斜插着紫色长杆的旱烟袋,人精瘦,薄嘴片,说话嘎嘣脆,句句叨理;眼神儿自不必说,比相面的都毒,对方一张嘴,她几乎就能猜透想要说啥。

听出是来提亲的,他并不紧张。这种事都有过好几次了,他已经习惯了。

“她什么文化程度?”他问三姑。

“文化程度?是问她念几年书吧,不比你差。你念多少年,孩子?”

“小学五年,初中三年,高中两年,念了十年。”叶立秋算计着说。

“她也是十年。我们江西那嘎嗒跟你们江东一样,都是一个国家的,学校也一点儿不差啥。”

“她多高?一米几?”

“多高……他妈的,你问的这么细,我还能给你量去?你多高?”

“一米七四。”

“不比你矮。我看得有五尺高,少说也有一米七。”

叶立秋笑了,他听出三姑说话有点捋杆爬。三姑平日做活用尺量布,只懂尺寸,不懂什么是米和厘米。她说的一米七显然是打量着他的身高编出来的。

三姑眼神儿偏了一下,然后又坚定地说:“小子,你他妈的笑啥我都知道。人家姑娘那个头,那腰身,长得那个缕挂,配你小子,啥挑的都没有。”

“她叫啥名?”

“赵雅洁。”

赵雅洁,这名字起的不俗。他心中暗想。

他母亲殷勤地往三姑的烟袋锅子里填满了旱烟,把绿色的玛瑙烟袋嘴朝三姑伸过去。三姑接过去叼在嘴上,把黄铜烟袋锅插到火盆里,拨露开灰下的亮火,吧嗒两口吸着了烟。三姑的紫色烟袋杆长度少说也有半米。

“小子,你咋不问问她长啥样呢?”

他左手摸着脖颈子,憨笑着说:“你们那边达斡尔人多。她长得像达斡尔人吗?”

“你喜欢达斡尔姑娘!达斡尔姑娘确实漂亮,一个个白胖白胖的。可是话说回来,她们的生活习惯可跟汉人不一样啊!我说的这个姑娘,长得一点儿不比她们差,可俊了,双眼皮儿,水灵得比那画上画的都耐看。你小子要是能把她娶回家,那是你这辈子的造化。进了咱老叶家门儿,她可是一等一的媳妇。”

叶立秋又笑了。这回三姑捋错了,他想找的就是汉族姑娘。

精明的三姑这回真叫他给笑迷糊了,她哄劝道:“还是汉族姑娘好,你能吃得惯那个牛羊肉啊?膻哄哄的。”

难怪三姑介绍十对几乎成九双,她不光能说会说,还特别爱揣摩人的心思。叶立秋暗自服气。

“鱼找鱼,虾找虾,青蛙看不上癞蛤蟆。三姑都懂,你放心,三姑糊弄谁也不能糊弄你。”三姑看一眼身边的叶母。“这是我亲嫂子,你是我亲侄子,我能跟你们瞪眼儿编瞎话吗?是不是?三姑说话办事儿,从来都丁是丁卯是卯,怎么说也不能叫人戳脊梁骨。”

三姑把左手伸出去搭到黄泥火盆沿上烤着取暖,右手擎着长烟袋杆,吧嗒吧嗒吸了两口旱烟,一努嘴“吱”朝火盆里溅出一线口水。火盆里嗞啦一声冒起一个灰泡。“人家那姑娘不光长得谁见了谁稀罕,说话唠嗑儿也呱呱的,啥时候都有大识小的,见着我一口一个三姑,可亲热了,那才会来事儿呢……”

三姑说起来没完。叶立秋脑子里想的还是她的文化水平。他觉得三姑虽然有捋杆爬的嫌疑,但她终究是自己的亲叔辈姑姑,她的话应该没啥大问题。

“你咋不说话了?还想啥呢?人家要文化有文化,要个头有个头,要长相有长相,还挑啥?小兔崽子,没看见你爸你妈都急成啥样了!灌点儿墨水子,会嘟噜几句洋话,就不知道天高地厚啦?麻溜地明天跟我相亲去。”

阳历十二月份的东北大地积雪皑皑,银光耀眼。趁着星期日放假,早饭后,不等三姑父赶来,叶父就急火火地套上了自家马车。枣红马喷着白雾,时而打起响鼻,车轮碾轧着白雪,吱吱咯咯,拉着他们一路颠簸朝西北方向而去。到了嫩江边上,一座孤峰兀立在对岸。这座孤峰名叫雷击石,峰顶状如几颗参差的犬牙,极尖利,其一尖峰直指云天,传说是雷击而成。因为冬季白天太短的缘故,当他们穿过山崖和雷击石的空隙,到达江西岸的时候,天时已经过了正午。

三姑家所在的村子叫多西浅。村庄不大,紧挨着冰冻雪封的江边,北面靠山,南面是一条草沟,草沟那边是长满了柞树的大山。村子里的房上都捂着厚厚的白雪。有的人家积雪下露出的房草,长长的,耷过了檐边,烟囱竟然是立在房子边上的一截黑乎乎的空心枯木,多少有点原始部落的味道。三姑家的草房也被一层一尺多厚的雪压在下面,又矮又小,立在西山墙和房子前脸对齐的黄泥烟囱,还没房檐高呢,像个倒扣的圆锥形漏斗。房檐下紧挨窗户的前墙上挂有成串的红辣椒、野蘑菇干和绿色的干白菜,在到处是白雪的背景里看着极新鲜。房子西南有个门脸朝东的仓房。门是用板条竖着钉成的。在门左边的墙上,挂着一张毛朝里肉皮朝外垂着一条长尾巴的兽皮,兽皮的四个角都楔着木头橛子。叶立秋实在分辨不出那是狗皮还是狼皮。仓房的南墙上边并排挂着两个铁丝网状的马箍嘴,下边靠着一个木制的大轱辘车轮子,在轮轴上吊着个紫红色的瓷壶样的东西。那是用来装润滑油,挂在车辕子旁边给大轱辘车出远门上油用的。三姑家的院落四周围着用柞树棍夹成的栅栏。栅栏差不多有三米高,都高过房檐了。院门是用桦树枝编夹成的。栅栏上别着几个旧铁马掌,几截烂绳头子,几双破鞋。其余的人家也都大体如此,这正是人们说的东北一怪“草苫土房篱笆寨,烟囱贴在山墙外”。这里家家院里都拴着牛或马,有的人家地上还放着长槽子,多数是用烂了心的粗圆木堵上两头做成的。

叶立秋左瞅右瞅,看哪儿都觉得稀奇,心里充满陌生的快意。天短的时候,农家人只吃两顿饭,所以三姑把他们父子让进屋后根本不提做饭的事,只是命她正在炕上玩羊嘎拉哈的儿子和女儿去外屋削马铃薯皮,还叫多削,说是做干粮用,然后就忙不迭地转身出门向西去了姑娘家。

三姑家一直以“穷干净”出名,靠西墙的两个小坐柜上面摆了一溜十几个罐头瓶子,里边什么都没有,个个擦得透明锃亮。熏黑的泥皮墙面上连张年画都没有。用旧报纸糊的棚下面穿着三个柳木杆子。中间的杆子下边吊着一个电灯泡。偏北的棚杆子上缠着一坨半米宽用艾蒿搓成的火绳,火绳垂拉下来,微微冒烟的火绳头离屋地约有一米高。屋里总有股子不轻不重的艾蒿烟味儿。家里有了这一大卷子火绳,既取火方便又能节省许多火柴。艾蒿冒出的烟可以驱虫,据说还能辟邪。三姑家的炕席是用高粱秸秆皮编制的,因为铺的年头多了,也因为火炕烧得太热烙的,一块块发黄。炕梢垛着一摞被褥。南面窗户上的玻璃多半是拼接的,接缝处糊上了窄条的黄色窗户纸,有横的有竖的,有顺着呲开的裂纹拐弯的;有块玻璃中间钉了个衣服扣子,四周呈现着放射状裂纹。在这个昏暗的有种压缩感的屋子里,完全见不到值钱的东西。内蒙那边计划生育搞得不那么严厉,三姑家只趁仨男俩女一窝孩子。

就在他为三姑家的贫穷心里酸楚的时候,三姑领着一个身材苗条的年轻姑娘走进柴门小院。姑娘的身量比三姑高出一头,当她身姿好看地转身关院门时,他看见她插了绿蝴蝶结的脑后摆动着一条乌黑的长辫子,系着红头绳的发梢垂过了腰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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