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经叱咤风云、一度领军攻入美浓国与占领三河国西部的信秀,离世后也和所有逝者一样,不可避免地被白布遮住脸庞。
白色床褥,白色被子,白色睡衣,白色枕头,白色遮面丝布,他整个人都被象征纯净的白色所覆盖着。
土田夫人已然很好地控制住了内心的伤痛与悲哀,此刻正以充分符合她“老夫人”身份的端庄风范,开始进行信秀后事的安排。
“秀贞,你打算怎么举办老主公的葬礼?”
她甫一开口,就明显排除了政秀作为操持葬礼的经手人,直接点明了林秀贞首席重臣的地位。
在场所的所有重臣,都敏锐地察觉到土田夫人在排挤信长一派的势力,但在权利归属尚不明确的混沌现状下,他们都只能态度含糊地明哲保身。
“老主公生前在龟岳山建立万松寺,这座寺庙寄托了老主公虔诚的礼佛之心,作为葬礼举办地点再适合不过。”
林秀贞沉声回应。
“法事里诵经祈福的和尚,你准备怎么征集?”
“在下准备请来尾张全国和尚、以及邻近诸国的百名高僧,为老主公祈福诵经、追悼过往。”
“不!参与法事的和尚规模至少得要三百人!而且必须将九州和关东的高僧请到万松寺来!”
“是。”
“要知道这不只是一场葬礼,我们更要籍此向国内亲族和国外各大诸候展示织田家的势力,威慑那些心存妄念的不轨之徒。”
土田夫人几近面无表情地下达着各种指令。
林秀贞也是一副全力配合的反应,两人显然完全没有征集其它家臣意见的想法。
“权六。”
“在。”
“发布老主公殡天的讣告,把信行、阿市、秀孝喊到这来见他们父亲最后一面,同时派出快马前往那古野城通知信长夫妇。”
“遵命,在下即刻去做。”
权六猛然站起,雷厉风行地大步走了出去,他的脚步声在这安静的起居室里显得格外响亮。
政秀不动声色地保持着眼帘低垂的低调姿态,冷眼旁观着土田夫人对把持局势的迫不及待。
信秀才刚逝世,土田夫人就已经不假掩饰地要占据话语权的行为,恰恰显示了她急切地要为信行之后的道路作好铺垫。
那么失去了最大靠山的信长,到底该如何是好?
在群狼竞相露出獠牙的围攻下,他作好面对这一切的心理准备了吗?
——政秀一旦顾虑到这点,他的内心便禁不住地开始隐隐作痛。
尾张之虎信秀逝世的消息,犹如平地一声惊雷,不仅震动了整个尾张,而且迅速传遍了邻国。
与尾张北部接壤·美浓国·稻叶山城·千叠台
这间名为千叠台的馆舍,特意选在稻叶山城的山顶建造,无论从窗台或者廊道眺望,都能纵情体验到“一览众山小”的辽阔视野。
亮闪闪的阳光穿过花头窗的空隙,一缕缕地洒满了茶室。
擅长茶道的斋藤家老堀田道空正执着茶壶,为坐在上座的道三往茶碗里倒入热气四溢的新茶。
一股茶叶的淡香熏染着茶室,茶是上好的京都饼茶,道三捧起茶碗轻轻闻嗅了一下,随即浅尝了一口。
“嫁过去都这么久了,浓姬她还是一直没传回来任何消息么?”
“是。无论那古野城还是尾张国的情报,公主那边都未曾传回任何消息。”
“唔,寄天晴那边怎么样?让她作为侍女长陪嫁过去,本来也有着让她搜集情报的打算。”
“情况同样不理想。我们派往尾张试图和寄天晴接触的使者,都没能在见面里得到任何有效的消息,她谈的都是一些后宫内庭里的琐事。”
“这倒奇了怪了,寄天晴是个很有能力的女官,她在面见美浓这边的使者时,应该很清楚他们要了解的不是后宫那些无聊琐事才对。”
“主公,我想……或许寄天晴是在刻意封锁任何关于那古野城或尾张国内的消息。”
道三脸色一沉,眼里瞬间闪过如同蝮蛇般锐利与阴冷的神色,缓缓放下茶碗。
“你的意思是,寄天晴和另外三名陪嫁过去的侍女,都被浓姬授意禁止向美浓这边透露任何织田家的蛛丝马迹?”
“否则在下想不透为什么会如此。”
“这么说来,浓姬是在维护那个织田信长了?”
道三交抱起双臂陷入沉思,疑惑与揣测等表情不断在他脸上来回细微地变化着。
“从这个角度推算倒也说得通。毕竟就连织田信秀逝世这样的大事,我们收到的也是相当官方口吻的讣告,可说是半点内情都没有探查到。”
“崛田,浓姬越是控制不让消息传回美浓,我对我这位尾张女婿越发抑制不住地感到好奇。”
“他到底是不是传闻里所说那样,是个十足的‘尾张大笨蛋’?倘若真是如此,以浓姬的个性恐怕早就刺穿他的心脏,然后逃回美浓了。”
“如果他不是笨蛋,那么他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能让我那心高气傲的女儿这样细致周全地维护?甚至不惜背弃自己的父亲和故国?”
“这个……”崛田露出为难的表情。
若说这世上有连他主公“美浓蝮蛇”道三也捉摸不透的事,他对自己的推断就更没底气了。
在一片寂静里,道三重新端起茶碗,浅浅抿了一口茶水,旋即又再度陷入思索当中。
在道三深沉的表情里,寻觅不到任何一丝关于他心迹变化的明显讯息。
但熟悉他的崛田却知道,每当他露出这般深沉的表情,都等同于在斟酌着一个重大的决定。
过了很长一段时间,道三才以低沉的嗓音打破了这份在茶室里蔓延了许久的宁静。
“崛田。”
“是。”
“去准备送往尾张国的香典钱与慰问礼物。还有,继续和浓姬那边保持联络,或许有天她会转变心意,把一些有用的消息传递回来也不一定。”
“遵命!”
道三猛地站了起来,缓缓推开茶室的拉门,走到廊道边沿俯瞰着山下的风景,用只有自己才听得到的音量轻声自语着。
“最力挺你的父亲已经过世了,如今的尾张应该会陷入到暗潮汹涌的动荡里头。”
“织田信长,你该如何挺过这艰难的关卡?”
“你是会被反对你的家臣们拉下领主宝座,还是能坚强地守住这个位置?”
“我很好奇啊。我那聪慧机智的女儿致力要维护的人,到底会如何渡过这项考验呢?”
骏河国·骏府城·领主御殿·正殿
粉色的落樱花瓣随清风拂入殿内,一袭白衣胜雪的今川义元,正执着折扇翩翩起舞。
他的舞姿如同在花丛间闪现的蝶影般,优雅、高贵、飘逸,落樱随着清风在他周围飘扬,使他的每一记舞动都美得如同诗画。
时年三十二岁的义元,有着足以傲视东海道诸国领主的古典美外貌、以及毫不逊色于京都公卿们的学识,驰名于东海道五畿七道十五国,更被世人誊为“东海道第一弓取”。
在下座观赏他舞蹈的只有两人。
左侧,是今川家第一智者、同时也贵为骏河国绝世军师的太原雪斋,他正神情淡然地端坐一旁,看着轻风带起义元的衣袂飘飞。
在雪斋对面、即右侧所端坐着的,是已经在今川家当了两年人质的竹千代。
自从与信长分别、并被信秀派河尻护送到骏河国的首府骏府城后,竹千代作为三河国少主兼未来的领主,被义元视为掌控三河国的筹码,因此倒是颇受礼遇。
为了表达对他的重视,在竹千代的教育问题上,义元甚至将他托付给了雪斋。
在雪斋的关照与教导下,历经两年时光磨砺,竹千代的气质与言谈均已出落得更加成稳内敛。
时年九岁的他,通过在骏府城生活的这两年,已悄然完成了从男孩到少年的蜕变。
就连他此时追随着义元那舞动身影的目光,也平静如水得让人察觉不出任何情感的痕迹,竹千代就像老师雪斋一样,淡然地欣赏着义元的舞蹈。
一舞终了后,义元瞬步移回上座,重新在座垫上端坐。
仅从那宛若蜻蜓点水般的闪动身影,就能看出他不仅拥有美妙精湛的能舞功底,就连武艺也足以笑傲东海道。
“好久没跳能舞了,连舞技都退步了不少。”
义元意犹未尽地感慨,一双细长俊逸的眼睛含笑望向竹千代。
“我记得你提过,和尾张国少主织田信长曾有玩伴之缘?”
“是。”竹千代谦和答道,“在尾张当人质期间,信长大人常带着我四处游玩。”
“如今‘尾张之虎’织田信秀病逝,你那童年玩伴信长就要继位成为尾张一国的新领主了,你觉得他会是个什么样的领主?”
竹千代短暂地斟酌着回应的措辞与内容。
在情感上他当然更认同于曾一起渡过难忘时光的信长。
但竹千代也非常清楚地意识到,他当前身处于今川家统治下的骏府城,是绝对不能够让义元察觉他对信长依然存有旧日情谊的。
“信长大人和传闻中的很不一样。”竹千代诚恳地回答,“他非但不是大笨蛋,相反地,还是个很有谋略、也极具行动力的人。”
“极具……行动力?”
义元很感兴趣地向右侧倾过身体,眯起眼睛兴味盎然地望向竹千代。
“是。信长大人是属于那种但凡想做什么,就会立刻付诸行动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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