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黄的阳光落在信长身上。
他坐在起居室的廊道边沿,一动不动地看着那一株株茂盛的松柏已经很长时间,仍没有丝毫挪动身体的迹象。
浓姬从廊道另一端袅袅走来,步伐依然如猫般轻盈。
只是陷入若有所思状态的信长,并没对她的到来作出任何反应。
她在信长身旁停下脚步,低头细细端详着他眉宇微戚的表情,他看上去显然在为某些事情所困扰着。
浓姬也不言语,忽而悠悠探出右脚,以光滑柔嫩的脚心轻轻划过信长的脚背。
见他没有反应,她又随兴地用脚趾在他的脚背上来回蠕动着,这股微痒的奇妙感觉终于让信长低低呻吟了一声。
“阿浓,你就不能让我好好想些事情么?非得要挑这时候拿我寻开心么?”
“我就知道你有心事。”浓姬笑吟吟地在他身边坐了下来,“大人有什么烦心事,不妨和阿浓说说,应该比像这样憋在心底要好一些。”
“想让我告诉你?就算我说出来,你一个住在深宫内苑的女子,又能做什么呢?”
“或者我会是个很理想的听众。”
浓姬转头看向信长的侧颜,清风拂动她的长发,有几缕发丝恰好拂过信长脸颊。
“又或许,有些事情其实没必要非得一个人去独自承受着。”
“好歹你现在身边多了个妻子,无论什么样的烦心事,都可以腾出一半交给我来分担。”
她这番话似乎发挥了效应。
思虑重重的信长,表情随着她的话语不断发生着微妙变化。
最后,他的嘴角总算泛起一如既往的痞气坏笑。
“阿浓,你是知道老爹的病情越来越不乐观的。这也就预示着,有些力量开始压制不住了。”
“虽说老爹是领主,但实际上尾张全境里依然存在各大势力林立的情况。也就是说,有很多城邦实际上并没真正纳入老爹的管辖范畴。”
“过去这些城主多少畏惧老爹的强权和实力,如今他这一病倒,他们势必会蠢蠢欲动起来。”
浓姬安静地聆听着。
就像她鼓励信长倾吐出内心的烦闷一样,她将“理想的听众”这个角色扮演得也十分称职。
奇怪的是,即使从信长口中得知尾张国内形势正变得严峻,从她脸上也看不出担心的痕迹。
信长也留意到了这点,缓缓将头转往她的方向,微抬起下颔仔细端详着她的表情。
“喂,我说你这是为人妻子该有的表情吗?”
“呃,那请问大人,在听了你这番话后,我现在该表露出什么样的表情呢?”
“切!不知道是谁说要分担我一半烦恼的,你这样子像是在分担我一半的烦恼吗?”
浓姬吃吃笑了起来。
“难道非得要我也整出一副烦恼忧虑的模样,才能算做分担吗?”
“如果大人烦恼、我也跟着烦恼,大人悲伤、我也跟着悲伤,但凡这样做能够解决问题的话,我会把自己关在房间里尽情烦恼和悲伤个够。”
“可现实是,就算我在这里捶胸顿足、痛哭不已,对局势也没丝毫帮助呀,那我为什么还非得烦恼悲伤不可?”
信长明显被她问倒了。
他嘴唇翕动着,在脑海里搜寻着恰当的词汇,却找不到能够反驳她的话语。
信长最后在吐了长长的一口气后,孩子气地嘟起了嘴巴。
“好吧,算你赢了。”
“难道不是吗?”浓姬忍俊不禁,“难不成女人守护男人的方式,就是为他痛哭流涕、担忧难眠吗?如果连自己都垮了,那还怎么守护对方?”
“你还真是伶牙俐齿啊。”信长感慨,“这话听起来似乎有哪里不对劲,但又挑不出毛病。”
“挑不出毛病,那就说明它有道理。”
“喂!”
信长轻嚷了一声,最后还是被浓姬给逗笑了。
他这一笑,紧绷着的脸随即舒展开来。
而看着他松驰下来的眉眼,她也露出了会心的笑容。
明知道正置身于复杂的严峻局势下,两人却还能卸下心理负担、发自内心地相视而笑。
行色匆匆从廊道另一端迅步赶来的恒兴,恰好撞见这“不合时宜”的浪漫一幕。
于是,恒兴紧急刹住脚步,进也不是、退也不是地杵在当场,神色略有些尴尬地欲言又止。
“恒兴,怎么了?”信长将视线从浓姬脸上挪开时,脸上的笑意仍未褪去。
“少主,我们潜伏在清洲城的探子传来消息,说是清洲城主彦五郎这段时间都在派出使者与信行大人接触,似乎有与信行大人结盟的迹象。”
“是吗?”
信长弓起右腿,以右手揽住膝盖,听到这个消息后,他并没有显露出任何吃惊的反应。
“这些在过去一直被老爹强力压制的力量,如今终于出现了缺口啊!第一个采取行动的,就是清洲城的彦五郎吗?”
恒兴在距离信长和浓姬有五步之隔的地方跪坐了下来,观察着信长的神情与反应。
“少主对此有何打算呢?”
“等。”
“等?”
“没错。就算我们已经知道他们存在逆心,但在他们没有正式出手之前,我们都只能继续密切留意和观望他们的动向。”
恒兴用心思索与解读着信长这番话里潜藏的谋略,渐渐地,他脸上显露出有所顿悟的神色。
“少主的意思是,如果我们选择先下手为强,就会让他们在公义上先占了理,恐怕会导致更多摇摆不定的亲族倒向他们那边?”
“再监视他们一段时间吧,恒兴。”信长缓缓道,“爷爷昨天才刚从末森城那边回来,据说老爹的情况越来越不乐观。”
“若是老爹有个万一,就算我们无意出手,他们也会按捺不住率先发动进攻的,到时候反击就是名正言顺的事了。”
谈到信秀不容乐观的病情,信长眼神不由得黯淡了下去,患得患失地轻轻垂下了头。
“大人……”浓姬和声轻唤,温柔地握住他的手,“到时候若是信行大人身边集结了家中的大部分势力,你们兄弟怕是难免兵刃相向了。”
信长霍然抬起了头。
他的忧虑与不舍,在刹那间被悉数一扫而空,瞳孔里闪动着恰似猛虎扑食前的威压与霸气。
“如果他们想冲我来,那就尽管动手好了。”
“我还有太多事情要做,所以在这些人向我挥刀之前,我会拼尽全力把他们给全部击倒!”
信长完全是循着本能说出了这两句话。
局势越难,越激发了他的好胜心。
此刻的信长已经不仅止于织田信秀的嫡长子、或尾张国的少主,那种在瞬息爆发、决意要同命运对抗的义无反顾,让他看起来更像一只准备迎战强敌的猛虎。
这份战将般的气场,带着股“风云交战穿金甲”的压迫感,竟让浓姬看得一时无法移开视线。
接下来的局势,就如同信长所判断的一样:
随着信秀病情的每况愈下,尾张全境越发陷入到各自为营的动荡当中。
何况信秀经过征战多年在尾张建立统辖权后,也没能彻底将分布在国内的地方势力悉数铲除。
最危险之处在于,现时尾张国内还保留着所谓的“守护”与“守护代理”这两大具有隐患的蛰伏势力。
“守护”与“守护代理”,其实指称的是两个职位,它们共同诞生于室町幕府的创立初期。
当时的征夷大将军足利尊氏将同族或功臣安插为各国统领,他们的职位被命名为“守护”。
身为“守护”,能够充分行使领国范围内的军事、行政及警察之权。
在室町幕府体制下,有三个出身于足利将军一门的庶家,分别为细川氏、斯波氏、田山氏。
这三大庶家轮流担任将军的辅佐宰相,同时也是统领多个国家的守护领主。
这三大守护由于时常呆在京都侍奉将军,对领国的事务难以全部顾及,便任命心腹家臣担任管理领国的代理人,并将职位正式确立为“守护代理”。
纵观全日本六十六国,每个国家均由各大郡组成,因此在一些郡里甚至还任命了“郡代理”。
从“守护领主”到“守护代理”、再到“郡代理”,一个领国无论大小,领主所面临并需要处理的一大重要议题,就正是这般错综复杂的利害关系。
进入战国时代后,原本代表了领国最高权利的守护往往被架空,各领国的守护代理、郡代理却籍着手中的行政实权,逐渐成为真正掌控地方的实力者。
而世袭尾张国“守护”此职位的,乃是足利将军家的同族长老斯波氏,这个家族甚至还同时兼任着越前、远江两个领国的“守护”。
斯波氏在越前国的守护代理是当地豪族朝仓氏,在尾张国的守护代理毫无疑问就是织田氏了。
信秀一脉正是出身尾张织田家,但论出身与血统,信秀一脉只是从担任守护代理的织田主家里分支出来的分家,所管辖的地方也只有尾张西南部。
但拒绝向出身与命运低头的信秀,正是通过一场场战争,逐渐夺得尾张全境的统领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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