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暗中,疾驰的奚车自深邃的洞穴中呼啸而过,一连串的车厢满载着乘客,像是穿行在长安的血脉之中,将他们送往四面八方。
当轰鸣声渐渐远去之后,黑暗里边升起了一盏灯光,照亮了几张阴沉的面孔。
还有两辆被木牛牵引的板车,上面堆满了货物,已经被厚重的毛毡布覆盖,只能看到一个个古怪的轮廓。
为首的人搬开了地下的盖板,露出了深藏在奚车隧道里的密道入口。
密道里,同样等候已久的人探头,双方彼此验证了口令和安好。
“快点快点!下一班奚车两刻钟之后就来了。”
指挥者回头,高声催促:“把东西都搬进去。”
于是,在昏暗灯光的照耀下,紧张的搬运开始了。
三刻钟之后,悬空的天桥下,污水横流的河塘旁边,沾满灰尘的青衣男子回到了马车旁边。
“帮主,所有的东西都已经运送完毕。”
“请点过了么?”
垂帘掀开,露出了阴沉的面孔:“不要误了乌有公的大事。”
“所有的货一件不少,没有任何损坏。”下属恭敬的禀报。
“搬运的家伙呢?”
“处理掉了。”
“很好。”
帮主满意的颔首:“你也去玄雍吧,这几个月不要回长安里来。”
下属转身,刚走了两步,就听见身后传来弩弦搅紧的声音,瞬间色变,回头想说什么,便有呼啸声传来。
很快,一具尸体就被抛进恶臭的河流中,消失在下水道的漩涡里。
“走吧。”
帮主收回视线,放下帘子,可马车还没有启动,就有人匆匆快步上来,低声禀报。
“安乐坊?”
帮主不快的皱眉:“那帮狗腿子不是早就不成气候了么?”
“不,不是卢道玄。”传信者递上了一封信函:“有人以卢道玄的名义,在串联那帮遗民,还在痴心妄想,想要同您竞争坊主之位。”
帮主接过信函匆匆看了两眼,神情旋即越发阴沉。
“简直不知死活!”
揉碎的请帖被抛在地上。
“好啊,没想到,走了卢道玄一条老狗,又来了一条小狗。”他冷声说,“这些日子没空理会这帮垃圾,倒是让他们膨胀了不少。放出话去,谁敢去后果自负!不,先找人去把那个姓荀的给解决掉……”
高亢的乌鸦鸣叫声忽然响起,令他的神情一滞。
“又怎么了?”
有人张开手,接住乌鸦,从乌鸦的腿上摘下了一条窄窄的信笺。
匆匆看了一眼,回头禀报:“帮主,鸦老的消息,李白那里又有动静了。”
“好啊,一个两个,都开始不知死活了啊。”
帮主气急而笑,思忖片刻,神情就变得狰狞起来:“不是有那么多人想要拿三万金么?我再加两万金。
让杏眼和七指也去吧,带上‘窟礧子’——先把那个不知天高地厚的游侠解决掉,再让姓荀的陪他一起上路!”
马车的黑暗中,传来饱含恶意的沙哑声音:“既然死了一个卢道玄不够,那就再多死几个吧……”
曲江坊,此刻一片繁忙和喧嚣。
最著名的曲水流觞的美景,此刻已然和往昔截然不同,一盏盏精巧无比的花灯悬挂在庭院和游船的两侧。
美人、少年、莲花、佛陀、老者,乃至奇花、巨兽、山君、狸猫……
在能工巧匠连续一月的赶工之下,缤纷七彩的花灯已经全部准备完毕,只差点燃最后的灯火。
很快,所有的诗题也都将挂上去。在今晚的盛会之上,所有的参会者们将献上自己最美的诗句,来角逐每一盏花灯的归属。
而在道路和庭院里,也有无数人在忙碌的洒扫,进行最后的准备。
“这里的栏杆再去清理一遍,还有后厨,所有的碗筷一定要沸水煮过三次,地板和桌子也要擦干净,不要见一点尘埃在上面。”
上官容站在曲水之旁,对身旁的管事吩咐:“所有人都记得检查仪容,端正姿态,切勿所失。”
“这……还要再擦?”管事愕然:“都快能当镜子照了啊。”
“那就擦到能当镜子照为止。”
上官冷淡的回答,抬起手,指了指他的额头:“还有,你的帽子歪了。”
管事慌不迭的扶正了帽子,颔首允诺。
上官再度请点了一遍待办事项之后,最后吩咐:“再检查一遍宾客的名单,再过半个时辰就要开门了,难得的一场文坛盛事,到时候不要出了什么茬子。”
“这,上官大人……”
管事欲言又止,但又难掩好奇,低声问:“难道本次花灯诗会,真的有宫中贵人前来观赏么?”
上官面无表情的回头看过来。
那一张俊秀的面孔此刻却丝毫没法让人感到亲切,冷漠而威严,在漆黑的眼眸俯瞰之下,管事慌张的低下头,不敢再问。
“慎言。”
上官冷然说道:“有些问题,是收再多的钱也不能打听的。”
“是。”
管事深深的低头一礼。
“还有,不必过于紧张,也无需多虑。”
上官容自嘲的轻叹一声:“说不定也只是空欢喜一场而已……对汝等而言一年一度的盛事,对有些贵人来说,不过是寻常之物而已,早已经懒得多看。”
他只所以这么尽心,也不过是曾经在玉阶之上的一句随意发问而已,甚至在禀告之后并没有得到任何的回音。
龙能大能小,能升能隐。
真龙的想法,又是谁能猜得到的呢?
随兴而至也好,将这件小事儿抛在脑后也罢。都不过是一念,但对其他人来说,就是天大的事情。
她可以不来,但这里不能没有她的位置。
她可以不看,但这一场诗会必须无可挑剔。
这就是长安最大的道理。
管事不敢再问,转身离去,可很快,有引着一个握着探杖的盲眼少年过来。
“黎乡?”
上官回头,疑惑的问:“有什么事情么?”
少年后退了一步,端正的行礼,一丝不苟:“并无他事,有劳管事先生引路,为上官先生送一封名刺。”
“谁的名刺?”
黎乡无言,双手捧着一封白纸递上。
在展开的纸页上,并没有什么多余的唠叨和辞藻华丽的废话,只有简简单单的两个字,一个名字。
向着他传递着来自彼方的意志。
上官愕然许久,轻叹一声,摇头:“太白兄那个家伙,真是喜欢搅麻烦啊。”
他转身离去,可是却被身后的少年唤住了。
“请等等,上官先生。”
那盲眼的少年踏前一步,不顾管事的拉扯,追问:“我是作为信使来到这里的,虽然是个盲人,但也要尽自己的职责,不敢辜负信任——难道您就没有回复么?”
短暂的沉默中,上官静静的凝视着那个消瘦纤细的少年。
袖子下苍白的手掌已经紧张的颤抖。
但是,却没有后退一步。
执拗的等待着回音。
很快,上官轻声一笑。
“你说得对,是该有所回应才对。”上官颔首,吩咐道:“既然要来,那就风风光光的来吧……许闻,去把他的名牌挂上去。”
他说,“挂在最上面。”
管事许闻迟滞一瞬,难以置信,几乎怀疑自己听错了。
最上面?
可上官已经转身离去,只抛下了最后的话语。
“就这么做。”
“——他有这个资格。”
远方渐暮的天色之中,无数璀璨的灯光亮起,照亮天空之中飞舞的鸦群。食腐的飞鸟们嗅着死亡的气息,已经焦躁的徘徊在这一座城市之上。
晚灯初上,明明是洋溢着轻松和欢乐气氛的街道,人潮如织之中,却有不安的意味在渐渐的扩散。
行人、摊贩,孩童、乞丐,乃至游走在夹缝和墙头野狗和夜猫,都嗅到了这一份动乱的意味。
来自于人群之中和暗巷的深处。
那一个个面无表情的人影,或是赤手空拳,或是背着被布帛缠绕起来的什么东西,徘徊在街头,游走,冷漠的目光看向了每一个人的面孔。
就好像在寻找着什么东西一样。
那样的眼神并不狰狞,可是却充满了令人颤栗的意味。
就好像在寻找着珍贵的商品一样。
待价而沽。
追随着夜空中黑色飞鸟的指引,那些或老或少,气质阴寒的人影行走在暗影之中,穿街过巷,向着某处渐渐汇聚。
而就在庭院中,李白抬起眼瞳,凝视着渐渐被云层所笼罩的天穹。
收回了视线。
再一次,敲响了程咬金的房门。
可是,却无人回应。
就好像是难得的偷懒一样,从早上睡到了现在,一整天都没有再露过面。
“别睡了,老程。”
李白扬声说:“我要走了。”
纸窗之后,一片昏暗,好像无人听见。
不为所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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