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府的永寿堂中,今日比往日热闹了一些,主屋门上的棉布帘子刚刚换成红白相间的珠帘,丫鬟进进出出轻挑珠帘,发出清脆的叮咚声,让笼在院中的春色都灵动了几分。
韩志清的妾侍张氏,在韩府就如透明人一般地的存在。张清华的父亲是个土财主,在京郊有千亩良田。孟老夫人年轻时有才女之称,却不喜欢自己的儿媳也是才女,当年齐楚楚有天人之姿,能诗会画、善歌载舞,但常常悲春悯秋,不通世事,性子傲然,颇有棱角,不肯伏低做小,很不讨孟老夫人欢心。所以她选的张清华相貌普通,规矩本分,听话乖顺。
此时,张清华正陪在孟老夫人身旁,不同于往日的全程站立,今天她坐在孟老夫人下首的椅子上,一改平日里素淡的穿着,上身着赭红色云烟衫绣着秀雅的兰花,配以墨绿色古纹千水裙,头上插着镂空珍珠兰花朱钗,看着比往日年轻了许多。
而她的身边不仅站着韩琼儿,还站着一个俊朗少年,少年大约十七八岁,身材颀长,皮肤白皙,眉眼如画,桃红色的嘴唇始终带着笑,手中持一柄扇子,透出些读书人的风雅。
只是他身上穿得过于华贵,冰蓝色上好丝绸绣着雅致竹叶花纹,衣袍内露出银色镂空木槿花镶边,一身价值不菲的衣饰,又淡了他的书生意气,周身气质有些不伦不类。
少年姓陆,名晚舟,是张清华的外甥,韩琼儿的表哥。陆晚舟是乡绅之子,今年十七岁,三年前考中秀才。陆晚舟书读得好,经人引荐在都城颇有名气的华宝书院读书,正在准备乡试应考。
陆晚舟不但人生得俊朗,且能言善道,此时,已将孟老夫人哄得开心,赏了云烟墨,又让人端上来八宝斋的点心。
孟老夫人和孟淑娟状似无意地对了个眼神,在彼此眼中都看到了满意。
孟老夫人含笑向孟淑娟吩咐:“晚舟不是外人,既然来了,就请少爷小姐们来见见表哥。”
“理应如此,我这就叫人去请。”孟淑娟向身边丫鬟递了个眼色,丫鬟领命走出了主屋。
不多时,韩墨儿、韩嫣儿、韩熙焕赶来,依次给屋内长辈见礼。孟老夫人今日格外开心,亲自给孙女、孙子介绍陆晚舟。
“来来来,墨儿、嫣儿、熙焕,来见过你们的陆表哥。”
孟淑娟赶紧补充:“陆表哥是张姨娘的外甥,14岁便中了秀才,现在在华宝书院读书,即将参加乡试,以你们陆表哥的才华,定然高中呢!”。
韩墨儿自进到屋中,就在心中叹了一句,该来的始终要来,大小孟氏是铁了心要在皇室选妃前,将她低嫁出去。
此时,听到孟淑娟高调的介绍,韩墨儿连眼睛都没抬一下。没抬眼还有韩嫣儿,只有韩熙焕目带崇拜的看过去,恨不得跑过去向这个表哥讨教一番。
韩墨儿感觉自打她进屋,这个陆表哥的目光就有意无意地一直在她身上,当她见礼时,第一次抬头看他,见他眉头微蹙了一下,随即舒展,换上了谦和的笑。
韩墨儿心里暗笑,这等心理素质,还敢冒险行腌臜事,用自己的婚姻换前程。
“墨儿表妹才名,我早有耳闻,春宴上一曲《笑傲江湖》似仙曲散凡间,表妹更似仙子玉指柔。”陆晚舟恭维,却似情真意切,不让人讨厌。
韩墨儿做少女含羞状;“陆表哥也参加了春宴?也觉得墨儿弹得好?”
陆晚舟顿了一顿,不知如何回答。他无根无基,仅有秀才之名傍身,在权贵王侯如过江之鲫的都城,哪会轮得到他参加春宴那种顶级的宴会。刚才所言不过是听书院中的同学提及,现下来讨韩墨儿欢心罢了。
“我那天刚好有事,便推了书院夫子的邀请。”陆晚舟反应也算灵敏,找到了借口搪塞。
一直低着头默然站在一旁的韩嫣儿“嗤”地一声,露出了一个讽刺的笑。
“不过后来听参加宴会的同学提及,表妹琴艺超群、不同凡响,没有亲耳听到实属憾事一桩。”
“有什么可遗憾的,墨儿是你亲表妹,以后有的是机会听她弹琴。”孟淑娟像个妓院的老鸨,声音中含着肮脏的交易。
韩墨儿心中厌烦,不再言语。
孟淑娟急于求成,竟然忘了分寸:“你陆表哥在琴艺上也颇有造诣,你们以后可以常常互相切磋,是不是墨儿?”
高门大户,男孩女孩过了十二岁,即便是亲兄妹,相处也要守着分寸,更何况表哥、表妹这种极容易瓜田李下的关系。孟淑娟敢这样说话,无外乎仗着里里外外都是自己人,韩墨儿还是个傻子,容易撺掇。
“表哥也深谙琴艺?那太好了,我最近与国公府赵二小姐切磋,总是自叹不如,表哥教我几式,也好让我去和赵二小姐显派显派。对了,母亲,上次赵二小姐给我讲《女戒》,说什么闺阁女子不宜见外男,陆表哥应该不算外男吧?”韩墨儿拉着虎皮做大旗。
赵思雅这张虎皮百用百灵,顿时,孟老夫人和孟淑娟一起变脸。孟老夫人清了一下嗓子,横了一眼孟淑娟:“莫听你母亲乱说,你陆表哥即将下场,学业繁重,怎能和你研究什么琴艺,莫要攀着你表哥问东问西,耽误了他进学。”
孟老夫人果然段位高,简简单单的几句话,就成了韩墨儿攀着陆晚舟问东问西了。
韩墨儿嘿嘿一笑,躲到孟淑娟身后,像小儿一样搂着孟淑娟的腰,眼睛看向孟老夫人撒娇道:“母亲哪有乱说,母亲句句都是为了墨儿好,即便母亲乱说,那墨儿也跟着乱说,墨儿与母亲最好了,是不是母亲。”她抬眼向孟淑娟看去,像个讨糖吃的小娃,孟淑娟脸色略僵,不得不回了一句:“是啊,墨儿和母亲最好了。”
自打小姐、少爷们进屋,张清华就从椅子上站了起来,立在了孟淑娟身后。此时,她战战兢兢地说了自韩墨儿进屋后的第一句话:“母亲,前几日我弟媳来信说,进了四月,我娘家京郊庄子的棚子中扣的一些瓜果都成熟了,正是新鲜的时候,庄子外的那片野桃林今年开得也格外好,虽然不是什么盛景,倒也有几分野趣,就想着向母亲讨个脸,带小姐、少爷们去游玩两天,不知是否妥当?”
张清华进韩府十多年,行事从未有过自己的主张,这次忽然提议带他们去庄子上玩,不让人多心都不行。
韩墨儿心里发冷,大小孟氏要祸害自己婚事,竟将张氏也拉下了水。看现在的情形,张氏自然是愿意的,甚至的欣喜的,自己的外甥若能娶了二品大员的嫡女,对于张氏一族都有助益,且不知大小孟氏还许了张氏什么好处,韩琼儿的婚事吗?方宅之中的女人,所求的也不过是子女有个好前程。但你女儿的好前程,就要拿我的后半生去换?韩墨儿心中冷笑,怕是要让你失望了!
“我记得你娘家那个庄子还挨近洛泉,真真是个灵秀的地方,若不是老婆子我年纪大了,折腾不起,也想去叨扰一番。就让孩子们去吧,平日里净拘着,也趁着春光好,去松范松范。”孟老夫人还没说完,韩熙焕已经眼中放光,将大大的笑容挂在了脸上。
“只一样,不许淘气,莫让大人们担心,多带些丫鬟仆妇伺候着,不许有任何差错。”
“好好好,祖母,我和姐姐们都不淘气,乖乖听话。”韩熙焕扑到孟老夫人怀里,笑着打滚。
韩墨儿微微抬眼,去看韩嫣儿和韩琼儿的表情,只见韩嫣儿依旧低着头,嘴角扯出弧度,像极了电视中王后坏女儿的神情。韩琼儿则像往常一样收敛着眉目,只是略略带些藏不住兴奋,看起来不像是知道内情的样子。
“祖母,不知表弟、表妹何日前往庄子,我有一些书存放在庄子上,近日想去取回,正可以与表弟、表妹们同行,也可方便照顾一二。”陆晚舟上前一步,恭敬询问,神情磊落、温文有礼。
“这可是正好,我正头疼没有人可以管束他们,有晚舟同行,我就放心了,孩子们,还不谢过表哥。”孟老夫人笑得像尊菩萨。
待韩墨儿们谢过,孟老夫人又拉着大伙闲话了些家常,温言暖语,尽显舐犊之爱;孝子贤孙,满室其乐融融。韩墨儿于这和美的氛围中冷眼瞧去,从始至终,除了韩熙焕傻乎乎地高兴,屋内其他人各怀鬼胎,精致的面皮下藏了怎样丑陋的灵魂?花团锦簇中又包了多少肮脏心思?杏目红唇也好,剑眉星目也罢,均已扭曲变形,咯咯的笑声似鬼魅低吟,张牙舞爪地向韩墨儿扑来,她站在这些魑魅魍魉之中,忽然就不想逃了,为何要逃离樊笼,为何不将之砸碎、砸烂,鞭挞妖魔、惩戒鬼怪,从此清清明明,改换了天地!
自打韩墨儿从永寿堂回来,翠枝就发现她有些不同寻常,安安静静的坐在书桌前练字,已有半个时辰。
韩墨儿的字登不了大雅之堂,无派无体,随心所欲,兴致来了便收不住笔墨更加豪放。可今天她笔下的字,却不同往日,嶙峋狰狞,似有戾气。
翠枝从未见过韩墨儿表现出过如此怒气滔天,她不敢言语,一言不发立在韩墨儿身后。大概过了一个时辰,韩墨儿的字才慢慢柔软下来,回归了平常,最后,韩墨儿扔下笔,向椅背一靠,闭幕养神。
“拿去烧了吧。”韩墨儿语气平静。
“啊?”翠枝一时没有听清。
“拿去烧了吧,我没事了。”韩墨儿站起来走到窗前向外望去,院中的槐花已经落了,肥厚的叶片向着阳光极尽舒展,抛在地面一片暗色阴影。
是啊,有光即有影,有明即有暗,她不愿做千年暗室的明灯,耗损自己驱逐魔障。她长在心里的善良、融进血中的骨气、刻进命里的坚强,不是用来与这些鬼魅纠缠、耗尽的,她一直所求不过护好身边应护之人,护好自己的初心本念。
韩墨儿压下心魔,收敛目光,面色已如往日。她看身旁茶几上温了一壶醉烟波,略略勾起嘴角,翠枝一直将她当酒鬼,熨帖她的方式也是烫一壶好酒,韩墨儿一手收窄广袖,一手端杯送至唇边,一饮而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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