紧张劳累的秋收结束以后,龙泉学校里又发生了一次人事变动——金老师退休了。彭校长说要给他买点纪念品。他说:“我人退了,但心并没有离开学校,我还会常来学校看看。接受了纪念品,看着反倒觉得自己离学校远了。你们该干什么干什么,叫我离开得自然一点儿,心里轻松一点儿,比什么都好。”金老师上完最后一天班,走时并没有收拾他的私人用品,而是和往常一样不声不响。
自从知道金老师要退休那天起,吴谞文就打不起精神来。叶立秋下班走到门口好奇地回头看他,心里暗自一惊。吴谞文正眼睛发直地盯在金老师的桌子上,两道清亮的泪水已经悄然滑落下来。
按政策规定,金老师的大儿子金怀礼接了班,走进龙泉学校当上以工代干的教师。
金怀礼的性格有点叫人看不惯,平日见人矮三分,不笑不说话,总是一脸贱笑,媚笑,没笑挤笑,笑得假,笑得累,笑得心虚,笑得叫人怜悯,好捡别人的笑,接别人的话把儿,这都和他从小经常受小伙伴儿们欺负有关系。
彭校长安排金怀礼教了全校的体育课。农村学校的体育课多半是敷衍了事,无非就是领着学生们噼哩啪啦跑跑步,练练队形,做做操,或者干脆就抛给他们一个球,任其满操场地乱抢乱投而已。
金老师退休后,葛向阳接过他的工作,开始管后勤,并被彭校长冠以了后勤主任的头衔。葛向阳把他原来的桌椅让给了新来的金怀礼。金老师的桌子归他用了,并且马上就与彭校长、张主任的桌子摆放到了一起。
退了休的金老师时常出现在班级门旁。他看着正在上课的学生,两眼流露出的不光是说不尽的爱恋,还有一种难言的哀伤。他站在门外的样子,就像一棵失去水分,没了光鲜的色彩,没了精气神儿的枯草。他教了一辈子书,现在不得不和自己心爱的学生们分开,他的心情之复杂恐怕不是任何人都能完全理解的。
自从何三书辞职而去后,金老师对新任校长的一些工作方法看不惯,再加上好些事情都插不上话,他以往的活跃劲儿渐渐地就没了,整天蔫在一边像不存在了似的。彭校长在座位上让吴谞文坐在对面,单把他撇在原地,这看似无意的变动也叫他意识到,彭校长准是听信了谗言,把他看成一个爱多管闲事的人,他已经开始受冷待了。再后来,彭校长干脆就以照顾他年老体弱为名,取消了他的坐班制;即使来上班也常常是一个人枯坐着发呆。如今这一退休,一种老而无用的伤感又向他无情地袭来,在他那已经接近荒凉的心野里撒下片片枯黄的落叶。
谈到他阴郁的性格,除了先天因素,深究起来与他的人生经历关系更大。年轻时,旧社会里的很多东西在他的心灵深处打下了抹不去的烙印,比如他的家长作风、重男轻女思想等等;因为做人不圆滑,工作上勤勤恳恳了多少年却一直得不到重用,只是他的学生何三书给了他一段伸腰的时日;何三书走后,他受到了彭校长冷落,重又心灰意冷;下班回到家里总跟老婆孩子拿出封建礼教那一套,拉起架子几乎不和家人交流。凡此种种,整日神情异样,性格孤僻也就不奇怪了。
老师们都很敬重他这个对学校如此依依不舍的老前辈,每当他返回学校的时候,总会有人没话找话地和他唠唠家常什么的,就连一脸严肃的彭校长也会冲上一杯热茶,亲手送到他面前。由一个习惯不受理会的成员,一下子变成了要人客气的人,无论是哪一方,心理上都会有落差,都会有一种说不出的凄凉。
过了深秋,天气渐渐地冷起来,好像一夜间就有了满头白发的金老师,来学校的次数越来越少,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大家很难再见到他的身影了。
随着一阵阵寒风的刮起,冬天又一路撒着雪花来到嫩江平原上,给龙泉泡和岸上的村庄、学校都披上了厚厚的洁白柔媚的冬装。随着白天的渐渐缩短,农村人开始改吃两顿饭。这个时节的农村学校一般最多只上六节课,学生放学后教师也紧跟着下班。但在龙泉学校,彭校长要求教师们在学生放学离校后,仍要进行正常的文化学习和处理业务,工作上应有的各个环节,样样不能少。老师们因为要比学生早到校,晚回家,跟家人的饭时就不合拍了。对此大家暗中都开始对彭校长有怨气。
这一天,郑敬仁睡过了头,当他匆忙赶到学校时,校研已经结束。他进了办公室,就直接朝他的座位走去。彭校长见他迟到了却不作任何解释就从身边大大方方地过去了,他一时血撞头皮,毫不客气地冲着他问道:“你干啥了才来?”
郑敬仁一愣——自从他上班以来,还没有哪个领导用这么冲人的口气责问过他。他干咳两声,说道:“一不小心睡过头了。”看得出,他在极力克制着自己。坐下以过后又不软不硬、好似漫不经心地说:“上班时间定的也早了点儿。”
听到郑敬仁这样跟彭校长说话,大家都支起脖子,眼神异样地看校长。
彭校长白了郑敬仁一眼:“人家别人咋没说早呢?”
“我早饭还没吃呢。”郑敬仁嘟囔一句。
彭校长沉着脸没再说什么。这一天和往常一样,在大家紧张的忙碌中平静地过去了。
昨夜下了一场中雪。清晨,通红的太阳顶着轻纱似的薄雾,散出柔和的光亮,给操场上孩子们玩耍的身影披上橘红色。有些孩子在你追我赶地打雪仗,尖叫声传出多远。另有些孩子在三五成群地堆雪人。当粉色薄雾渐渐淡去,太阳的颜色由红变白的时候,孩子们知道,彭校长很快就要来上班了。他们开始一伙接一伙跑回教室上早自习。可是有两个五年级的男孩子只顾做雪人,连别人全跑光了都不知道。当他们不经意间发现操场上只剩他俩了,他们扔下手里的雪团转身要跑,其中一个男孩看着还没鼻子的雪人,又急忙刹住脚步,快速从地上抓起一把雪,回身去给雪人安鼻子。他实在不忍心给他们心爱的雪人留下个这么难看的残缺。另一个男孩见状也一个急刹车回来帮忙。他们太心急了,越是手忙脚乱越安不好,不是掉了,就是歪了……
特意早一点赶到学校上班的郑敬仁,看向窗外笑道:“两个傻小子,这通捂扎。非得整成喽?还不快进屋,一会儿让彭校长看见非得挨收拾不可。”他的话音刚落,彭校长已经出现在了讲台旁边,正大声地叫那两个学生过来。郑敬仁一拍桌子:“坏了,真叫校长给抓住了。”
那两个学生发过愣以后,迟迟疑疑,又不敢不过来。待他们战战兢兢地来到近前,彭校长一把一个抓住他们的棉袄领子,像老鹰捉小鸡似的一边一只,把他俩拎到办公室门口,随着咵啦一声门响,两个男孩子就被猛然推搡到办公室里。他们还没站稳,彭校长的吼声就炸响在办公室里:
“你们上学校干啥来了?嗯!为啥不进屋上早自习?你们的爹妈土里刨食,一颗汗珠子掉地上摔瓣儿,累死累活挣不了几个钱,穿的破衣烂衫,供你们上学容易呀?大冷的天,为了你们,老早就得起来,呵手跺脚地做饭。没心没肺的东西!”彭校长忽然高扬起手臂。“这么不争气,我真恨不得一巴掌扇你们一溜跟头。”
两个孩子吓得直闪身子,腿却不敢挪步
彭校长放下手臂向外一指:“滚出去!站到外面的讲台上反省去!”
两个孩子不敢看他那张凶狠的脸,都低着头,乖乖地走到外面登上讲台。他们脸朝南背对着教室,眼睛盯着下面的脚尖,一个孩子这会儿才敢用棉衣袖子去擦自己的眼泪。
教师们陆续到齐了。校研时,彭校长气呼呼地说:“学生到校不上早自习,咋没人管呢?班主任干啥去了!现在我是校长。别一天到晚跟睡不醒似的,我不管你什么公办民办,谁也别想特殊,以前的臭毛病都改一改。国家规定的是小时工作日,咱们一天才上六节课,还说早,还有人迟到!蹬鼻子上脸,越惯越不成样子!”
郑敬仁听出彭校长是在说他,他紫涨着脸忽地一下站起来,“杀人不过头点地,昨天你都说一遍了,今天又提这事,你有完没完了?从情理上说,小时工作日不假,那是连着上的吗?中间有没有休息?到这个季节,农村人都吃两顿饭,大伙儿早出晚归,整的跟家里人都吃不到一块儿去。你不是农村人咋的?实际情况就在这摆着,你不知道哇?一连气工作这么长时间,学校破成这样,连冻带饿,学生走了还不让我们走,你使唤奴隶呐?你的心咋就那么硬呢?”
大家都盯着彭校长看。他双手攥成拳头使劲压在桌面上,有点儿像老虎遇着狮子,一边准备后撤一边气势强悍地发威。
见彭校长没吱声,郑敬仁坐下了,刚一坐稳又嘴不让人地说:“公办老师咋地啦?那是我命好!”
一听这话,彭校长怒眼圆睁,又要压不住火。吴谞文赶忙对郑敬仁说:“行了,你们都少说两句吧,外面还有学生呢!”
讲台上的两个学生还站在上面,一些下早自习的学生正围着讲台看他们。他俩都羞愧地低着头,样子很可怜。
“你冷,你饿,难道我就不冷,我就不饿吗?我哪天不是早来晚走?我为了啥?不就是想叫咱农村孩子多出息几个吗?你们看不到农村人的生活有多苦吗?看不到农民的社会地位有多低吗?不要吃点苦就怨声载道,别忘了自己的身份,我们是老师,有点儿境界,有点儿牺牲精神好不好?带点儿零食垫吧垫吧,饿不死人!今天的校研就到这了。”彭校长拎起办公桌上的绿色劳动布兜站起来,“该上课上课,我去趟乡里。”他对张柏涛说完话转身推开门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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