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相信雨后有彩虹吗?”
“相……信……”山鹏不假思索地回答我,“爷爷……说雨后彩虹……那是龙要……下山涧喝水。”他补充道。
我们都希望飞出去,看看大世界。
山鹏比我大一岁,却没上过一天学。山鹏的父母离开茫茫大山后,便杳无音信,他只能常年和病弱的爷爷住在茅棚中。
初识山鹏,是九岁那年的某天午后,我正和一群孩童玩牌,山鹏过来凑热闹,几局之后,山鹏手中捏得老旧的画片输得精光,他很不服气,孤注一掷,下了更大的局,结果一败涂地。我是庄家,得意地找他“讨债”,他却赖账。我气汹汹地冲过去揪着他的衣服,威胁他,如果不还,今天非要打他不可。山鹏完全没有败寇的弱势,皮包骨的脏黑小手紧握拳头,唇齿抿闭,只字不语。那双凹陷的眼,清澈,却隐匿寒光,深不见底。不似同龄的。
“别打他,别打他……”耳畔有个声音叫住了我,“他没有爸爸妈妈,别打他……”
“哈哈哈……哈哈哈……没有爸爸妈妈……”另一些孩童嘲笑起来。
我迅速收回拳头,脑子嗡鸣一下,清醒过来之后顺手把牌和满满一叠的画片抛洒到天空,散落一地,孩童们哄抢一团。
“走吧。”我对他说。
他并不知道我叫他去干什么。或许以为是约架,他紧跟在我身后,没有逃离的意思,手中的小拳还在。
“以后想玩画片,来找我要。你那些画片多久了,又脏又黑,人物都看不清了。”我从衣柜里取出木盒,拿出厚厚一叠画片给他。
他那深不见底的眼里突然有了晶莹的暖光。
“你叫什么?”我问。
“山……鹏。”
“山鹏。”我重复了一遍。
他嘴角上扬,突然伸手拉我。
他领我到了一个墙角下,自己拾起干木棍挖起土来,不一会儿就看到一个红色尼龙袋。里面装了颗鸡蛋大的玻璃珠子。
在这深山老林里,我第一次见到这么美丽稀有的珠子。其他孩童也不曾有。
这是他的宝贝。
“哪里得到的?”
“龙珠……爷爷给……的……”
他说话有些结巴。这时我才想起自己揪着他衣服扬言要打他时,他为什么不动声色。或许是因为结巴的缘故而反应慢了,或许是过于激愤让本就木讷的喉咙哽住,但更多的可能是一种勇敢无畏。
龙珠?上面有个吊孔,透明的玻璃里镶的确是条青龙。
“给……你……”他慷慨地递过来。我有些舍不得接受,这礼物极其珍贵,无论对他还是对我而言。
“你可……以……教我……读……书么?”他目不转睛地盯住我,我犹疑了一下,决定收下礼物并教他读书认字。
他总是早早等在我家门外,习惯性伸手给我提书包,我都拒绝了,但是久而久之,我的书包还是落到了他枯瘦的肩上。他背着我的书包,是觉得自己在上学,有种喜悦自豪。他就这样陪着我翻山过河上下学,我们共历黎明与黄昏,艳阳和暴雨。
“你……爸……爸妈妈……呢?”有一天他问我。
金色的黄昏思绪万千,断肠人在天涯。我的耳朵再次嗡鸣。我第一次在他面前低沉,隔了许久,才憋出话来。
“我……没有……爸爸妈妈。”那一刻我竟和他一样的结巴。
他的眼神里是难以置信。
我们沉默着往回走。暮风拂过长长的剑草,暗影划破我们心底的硬茧。在相互映照的镜子面前,我们没有顾虑尊严。
“别……怕……还有……我……我们……朋友……”
我胸口闷痛,蹲下来任眼泪晕开泛起山地的红尘。他哽咽着,我们都不敢看对方在彼此面前第一次的哭泣。
夕阳下红色的烟尘,妥帖地将我们笼罩。
“你会……离开……这里……是吗?”
他也懵懂读书可以去很远的地方。远方在我们的脑海里是神话般的美好。但我们都不知道,远方是哪,会有什么。
起风了,蓝色的蒲公英在飘荡,轻盈地飞上云端,飞到天边。
“你会……离开这……里……不是……么?”
他像是在鼓励我。
“我不打算读了。”
“你……要……读……要读……”
他和我都并不会用坚持和放弃的措辞。
他一再重复“要读”。
我擦干泪水,语气坚定,“会和你一起的!”
他的笑容像萤火微暖。
转眼我已到了升初中的年纪。大山里没有初中,省城工作的伯父怜惜我,决定把我接过去。
“你……好好……读……”他给我最后的话是这句。
我没能兑现带他一起走的诺言。
走出山口时,冥冥之中回过头,看到一个渺小的影子在山坡上猛烈挥动着一面红布。
一起走过了几个春秋的山鹏,矮小枯瘦的身子,凹陷的眼睛里,深不见底的寒光。伫立在我记忆的顶峰,萦绕不去。
我挂上他给的那颗珍稀的龙珠走出了大山。
从此万水千山,在喧嚣与宁静间将我们隔绝。我没再有他任何音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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