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玄羽一头扎进了营中,将满载一身霜雪的大氅甩到了一旁的侍卫身上。
“我来了,现在情况如何?”杨玄羽的声音有些沙哑,神情也憔悴了许多。看着营中一串高级将领,问道。
“情况不妙,肃慎人烧毁了所有松河上的浮桥,也堵住了所有能涉水而过的浅滩。肃慎人的旗杆上挂着定兴侯、李鸽将军、谢玉成将军的头颅,很影响我军的士气。”贺弘毅皱着眉头说。
听到谢玉成的名字的时候,杨玄羽身形明显一滞,然后若有所思地问道:“那晋王呢?晋王没死?”
“肃慎人说晋王被俘了,还弄了个穿的不错的老头在哪儿装模作样。别管他是真是假,反正我们明面上将士们一直在说,所谓的晋王,和所谓的这些头颅,都说是肃慎人的诡计。三位将军和晋王下落不明,生死未知。反正肃慎人也不会让我们所有人一个个细细端详。”
“你还别说,哪怕是谎言,肃慎人这个谎言也撒的很有水准。三位将军是宁死不降的,说他们做了俘虏没有人信。咱这晋王嘛,身份高贵,说不得也真有当了俘虏的可能性。”素来谨慎的刘文渊也不禁嘲讽地说道。
“松河上的浅滩,冲过吗?能攻得下来吗?”杨玄羽又问。
贺弘毅摇摇头,说:“我带雁门屯骑冲过一次,不行。涉水而过,速度起不来,就是当箭靶子。落雪了,水寒伤马骨,更伤骑马人,侥幸冲过去也没什么战斗力了。对岸的肃慎人是越聚越多,很明显,松南八部也投奔了忽而都。当然,最重要的是,元帅殒命,粮草被焚,军队能够稳住不崩已经是难能可贵了,再要强冲确实强人所难。”
“军中粮草可支撑几日?”杨玄羽又问。
“节约使用,不过五日。”刘文渊答道。
营中一片沉默,众将仿佛都在无声地叹息。绝粮、失帅、孤悬异域,离邦千里,哪怕是众将久经沙场,身经百战,也从未遭逢过如此绝境。
“冠军侯?”刘文渊看着杨玄羽仿佛突然发呆,忍不住打断。
“噢。”杨玄羽回过神来,望着众将解释道:“方才我只是在想,若是家父在此,会如何决断?”
杨玄羽的父亲,大周四位国公之首,郑国公杨维桢。以他的行军之法,此时此刻,会如何决断呢?
杨玄羽缓缓踱步,慢慢说道:“如今之势,军中缺粮,迫在眉睫。唯有强渡松河,掠夺松南八部,方可维持大军的军心士气。此时正是三军生死存亡之刻,全军将置生死于度外,自大将而至小兵,皆当奋力向前。败者,斩!乱军心者,斩!一通鼓毕未破敌,斩将!再通鼓毕未破敌,十丁抽一斩!三通鼓毕未破敌,皆斩!”话语之间,双眼微眯,凶煞之气,不怒自威。恍然间,那威势仿佛有如郑国公杨维桢附体,决断三军,势慑群雄。
杨玄羽踱步走到贺弘毅的面前,悠悠说道:“什么叫难能可贵,什么叫强人所难?若家父在此,仅凭方才一席话,就能斩杀阁下,以头颅号令三军了。”
贺弘毅艰难地抬起头,一字一顿地说道:“可你不是郑国公。”
杨玄羽点点头,说:“是啊,我不是家父。哪怕是以家父之严酷,也需要持节,方才敢阵斩大将。我也没有家父这样的威望,能够在斩杀阁下之后,震慑部下,不生变乱。所以,如此严酷的将令,我做不到。非不愿也,实不能耳。”说着,杨玄羽扶了一把贺弘毅,缓和了方才剑拔弩张的气氛。
“诸位年齿比我稍长,是我的前辈,对眼下局势必然洞若观火。如今大军新败,桑丘被焚,摆在我军面前的只有两个选择。若是想要扭转败局,必须不惜代价不计损伤,强渡松河,劫掠松南。否则,那就只能撤。可问题来了,谁愿意做这个代价,谁愿意做这个牺牲,又有谁能够催动士兵去做这个牺牲呢?晋王若在,呵呵。定兴侯若在,借着晋王的名义,或许勉强可以做到。可现在在此营中的各位,连同我在内,没人可以。这也是诸位会特地在这儿等我这个后生小辈的原因吧。”
杨玄羽的一番诛心之言,说的众将沉默不语。杨玄羽看上去粗豪勇猛,可也是郑国公这位当世兵法大家的长子,家学渊源,军中这些心思,了然无疑。
“有人说我是万人敌,有项羽之风。可是连项羽,在破釜沉舟之前都知道小心谨慎,让前锋先打两个胜仗激励士气。置之死地而后生,说得轻巧,都是有为将者事先的布置和计算,如果单单置之死地就能生出蛮勇,那世间还有败仗这回事吗?这些道理,别人且不说,诸位是老行伍,怎么可能不知。”
“呵呵。”杨玄羽自嘲地笑道:“所以,强渡松河是找死,撤兵归国是等死。可如果找死强渡松河,那是全军溃散,为人俘虏;若是等死撤兵归国,各位将军带上亲卫,搜刮一些粮草,丢下部队独自逃跑,还是有机会返回中原的,对吗。只是谁都不愿意承担临阵而逃的罪责,一个撤字,谁都不敢说,谁都不愿说。怎么办呢?只能等着这位年轻气盛口无遮拦的冠军侯来说了,反正这家伙年纪轻轻就立功封侯、有父荫、有圣眷,哪怕背点锅,起复也容易。比不得诸位,艰难百战,方得尺寸之功,一旦背上首倡撤退的污名,一生都不能洗清了。诸位,这些心思我都理解,没什么,我担些骂名也无妨,好好商量嘛。诸位又何必欺我年轻识浅,哄我呢?”
“冠军侯何必如此羞辱我等,新丧元帅,大军行止自然要集结众将公议,是你冠军侯路远来晚了,并不是我等故意要让你担责任。好啊,既然话都说到这份上了,我贺弘毅久经沙场,出生入死,又岂是怕死之辈。我再战松河,最多也就是拿这条命丢在松河上罢了。”贺弘毅慨然说到。
杨玄羽嗤笑:“贺将军,可是觉得,被我这个小辈用言语所辱,受不了了?那你的脾气和连老军候都比不上啊!人家强渡松河,援助桑丘大营的时候,可就指望着你雁门屯骑的支援啊,若是之前你能尽早集结部队,和太原屯骑一同南下支援桑丘,也许战局就截然不同了,可结果呢?人家老军候抱怨了什么吗?哦,瞧我这记性,难怪营中如此安静,我忘了,老军候已经回不来了。他的魂魄依旧留在辽东,留在松河以南,回不到不再这座营中,听你贺将军的慷慨陈词了!我真是为他感到庆幸,哦不,是遗憾啊。“
贺弘毅的热血上涌,脸颊通红,张嘴想要争辩什么,却无奈地长叹。
杨玄羽摆了摆手,说:“算了吧,你若是真能催动雁门屯骑不顾死伤,强渡松河,那也好,你们死完了我神武右卫马上顶上去,用人命填也填出一条路出来。可我怕只有你想死战,雁门屯骑没有战意,强逼之下酿出兵变,到时候你投松河自尽,算是临难一死报君王,一了百了,又把难题甩给我们了,何必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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