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又说了些闲话,何观瞧着天色已经不早了,收拾桌案准备回去。
推开门,又见雪粒落下,沾了一身。
何观跺了跺脚,本打算先回家去和父亲商论,见雪下的大,恐怕城外那些人又要冻上一宿,提着书箱,先去了城外。
……
……
城外,流民们缩在窝棚里。灰扑扑的人堆在白茫茫的天地中格外显眼。
雪天就是他们的灾天。
亲眼看着大雪压垮了房梁,重重砸下,结成冰挖也挖不动,只能眼睁睁看着熟悉的人骨头烂在雪里,没个收尸的地方。
幸运的,还能掏出钱和衣裳,有个活路。
不幸的,就像他们这样,靠着邻里的接济不被饿死。然而别人家也没有多少存粮,总不能一整个冬天都吃人家白饭,谁能供得起?
只能揣着几个干粮,几个钱板,背着全身家当,往最繁盛,冬日也需要人做工的汴京去走。
黄三娘缩着。
她觉得老天把她生下来,就是给人作践的。
房梁一塌,她爹娘,大哥二哥和小弟都被压死了,大姐和二姐也早早嫁到外边给家里换钱,给大哥和二哥娶媳妇。
只有她年岁小,干瘦干瘦,没被嫁出去。又因为去喂猪没在屋里,房梁塌下的时候活下来了。
她今年才十二,干活麻利,喂猪已经是一把好手,冬日里没有猪草,只能把谷壳杂碎喂猪吃,今年收成不好,家里的馒头也掺了大半的糠,人都不够吃的谷壳,还得供着猪。
糠吃起来又干又刺,她从不嫌弃,她娘说,有的吃总比没的吃好。
人有饭吃,就有命在。
她娘又说,那猪家里也不留了,得趁着年前去卖到镇上,不然今年过年的钱都没有。有了卖猪钱,他们就能过个好年,吃的胖些,好给她议个亲。
她娘说的时候,还摸着她干枯油腻的头发,仔细打量着黄三娘的眉眼,说比大丫二丫俊。
说这话的她娘,也被那场雪压在房梁下,再也不能伸出手,摸一摸她的头发。
黄三娘小心翼翼缩在棚子里,她捏了捏衣角,里面是卖猪后,最后剩下的十一个钱,被她翻来覆去捏了许多回。
她是个女娃,身量小,虽穿的破破烂烂,不容易让人瞧出是男是女。
但个子小,不到人肩高,胖管事给的菜总被人抢走,吃不饱肚子。
还剩十一个钱,从村里走到开封城,还剩十一个钱。她不知道能不能给那些守城的士卒使些钱,把她放进城里,让她找人做工。
自从顾大哥和顾二哥进了那宫里,就没了动静。
这两天听人说,顾大和顾二许是早就死在里面了。
黄三娘不信。
她曾踮起脚在学堂外站着,听那老先生和学生说话讲课。她听说宫里有宦官,都是厉害人物,顾大和顾二进了宫,应当也是去当那什么官,听着就厉害,怎么会死?
她心里是这样想的,但话被传着传着,大家都人心惶惶,黄三娘也跟着不安起来,一直想着能不能找点其他活路。
黄三娘缩着身子,固执地用后背顶着外边的冷风,应该已经落了满后背的雪。
等冷的又疼又木,已经没感觉了,她就转转身子,换一边顶雪,不然是会被冻死的。
她还有十一个钱,她不会死。
这棚子也不是她的,而是旁人的,她靠着给人顶这大窟窿,才能钻进来暖和暖和身子,不然这些人是不会让她一起进来沾光的。
冷的发木了,黄三娘就紧紧缩成一团,想象自己背后有一扇茅草门,好像真就暖和了一点。
她想起前些天喝过的糖水,又辣又甜,喝进嘴里还是热的,有管事看着,没人敢抢她的东西……要是能再尝尝就好了。
黄三娘吸了吸鼻子,脏兮兮的手指在地上抠土。
她成天都拜河娘娘,希望河娘娘真能保佑保佑她,河道不要再冻上了。
拜过许多次,黄三娘印象很深,摸着黑,很快就捏出了一个极小极小的,完全和那些塑像不相似的小土包。
上面又立着一块泥,就是河娘娘。
黄三娘闭着眼睛,冷风吹在后背一阵阵小刀割肉一样的疼。她微微弯腰,在心里虔诚拜了拜。
愿河娘娘保佑她……
她想活下来。
她弯起腰,一股冷风就从棚子的窟窿外钻进来,吹到里面。
汉子踹了她一脚:“作什么?连风口都堵不明白,老子白让你进来了?”
黄三娘缩了缩,连忙直起身子,用自己不大的身量,堵住外面的冷风冷雪。
踹她的是刘大哥,之前也是个好人,愿意让她进来暖和暖和身子,运道好借到了火苗,还能烤上火。
现在这样,应当也是听了那些人的话,知道有人死在了外边,城又进不去,心里着急。
黄三娘低头。
刘大哥又踹了她一脚,这次很轻:“顾大真死了?”
“我,我不知道。”
黄三娘说,“应当不会,顾大哥那么有劲,那些管事也不舍得让他死。”
沉默了一会。
刘大哥说:“我看也是。顾大生的壮,不会死。”
外边吵吵闹闹,刘大哥是想开了,但很多人都没想开。
一个个汉子扯着嗓子,声音连大雪也遮不住:
“我算看明白了,咱们都让他们害了,顾大就是被他们害死的,征人的都不是什么好东西!”
“咱们要不往城外冲一冲,人也多,那两个兵也拦不住咱们,进了城我们就跑,看谁能捉住这么些人!”
黄三娘安静地听着他们说话,觉得这是个好主意。
他们人多,守门的只有几个兵,是不能捉住这么多人的。
外边又有人说。
“这么大的雪,跟压塌我家的一样凶。”
“大伙要是在这待着,早晚也是个死!不是被冻死,就是被作践死!顾大死了,顾二也死了,他们兄弟俩都是庄稼好手,一把子力气,生的又结实,怎么一过去那什么宫里就死了?”
他声音很大,隔着木头和破衣结成的棚布,传入每个流民耳中。
大雪里,又有一个人出声。
他道:“那些管事俺算看明白了,都不是什么好人!”
“顾大顾二就是被害死的,他们害死顾大顾二还不算完!还要害死俺们!今天又有个管事让俺去做工,傻子才去!”
“就是!”
“我瞧也是!”
许多人应和,刘大哥也在棚子里用力拍腿。
“我看就是这样!”
那一开始说话的人,扯开棚子,顶着雪站了出来。
大声说:
“不想等死的,跟我一起站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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