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呈君胸膛起伏的厉害。
他想不到自己的兄弟会说出这种话。
他失魂落魄地离开,一脸寥落,走出何府。
失望,痛苦,惊愕……各种情感在何观心中猛烈起伏。他站到双腿发僵,决定出门散心,甚至连给李浔准备的讲稿也没带上,就去了官署。
或许是同样与王黼相识的缘故,何观把李浔视作为知心朋友,对他倾诉自己心中的痛苦。
李浔放下写到一半的回信,随手拿过一本书,把信笺盖住。
抬眼看向何观:“呈君如此为难?”
何观衣襟寥乱,叹息,说:“彦时幼时不是这般,当年见有人行乞,还要把荷包里的银钱掏出去。怎么如今,如今……”
后半句他没说下去,何观不愿这样去诋毁自己的亲弟。
彦时如今……残酷的让他有些陌生。
“人心易变,也就是这般了。”李浔说,“呈君来找我,是想要倾诉,还是想要解决的办法?”
何观坐直。
“浔弟可有解决之策?”
“有。”
何观洗耳恭听。
李浔倚在座上,思量了下,换了一种更温和的语气,慢慢说:
“何志是呈君的兄弟,你为长兄,既然兄弟言行有悖呈君所念,不如辞了这侍讲一职,升到其他部堂做事,以后掌家,也可理正家风,做些你想做的……为国为民之事,想来何相公也会欣慰。”
没等他说完,何观倏然起身。
“此事万万不可!”
屋内其他官员看过来,不知发生了什么。
何观这才觉察到自己的失态,坐了回去。
他看向李浔,张了张口,半天才吐出一句话:“我早已答应过彦时,以后由他掌家。”
李浔平静地看着他。
他问:“呈君既然不愿主事,又想矫正胞弟行事之法,那要如何来做?”
何观犹豫:“可娓娓教化……”
李浔笑了一声。
他问:“何志如今年岁几何,为官几品?”
他弟弟已经三十多岁,开始任朝官了。何观心里清楚,小儿好教化,但如今彦时已经成人,甚至子女都已开蒙,他说些仁义道理,只会以为是空谈,哪还听得进去?
官署也坐不下去,往日研究的那些学问都入不进心。
一个个的墨字,扭动氤氲开,像是被他看上一眼就想逃。
何观待了一会,带着书离开。
在他走后。
李浔拿出之前写到一半的回信,斟酌着写下:“乌江县卜陈至桥林十里、横路及乌江桥北一带,居江滩下游,土壤肥沃,宜多育良种,以作耕林。”
“除稻麦外,北地有棉花一物,冬日可以御寒,你们明年春日种下,看收成如何……”
棉花是萧随带来的,某次他来吃饭,一并学了一些简易的辽国话,就见他难得想到送了礼。
是一瓶已经干了的花。
李浔十分熟悉,那是棉花。
西北一带,辽人和女真人已经开始用棉花制衣御寒,李浔认出这东西后,在萧随那搜刮了一圈,得到了一些作为观赏,未曾落下的种子。
这数量实在稀少,李浔已经吩咐徐伍带人,往西北之地出发,去搜刮棉籽了。
运道好的的话,明年冬日,他们就可以穿上棉衣。
至于张昌最后提及的惊雷之声。
李浔淡淡写下最后一句:“不必多怪。”
……
……
和州,乌江县。
张昌时任县令,县丞是他和余光亮共同指定的当地世家的旁支。
说是世家,实际上不过是当地几代居住,早几辈曾有人在州县为官。远不能和汴京中那些骄奢的官宦子弟相比,更不要提魏晋那些乌衣门第。
这样微末的家世,又出身旁支,尚还不会被曾任刑部主事的张昌放在眼里。
对方也闻弦知雅意,勤勤恳恳做官,很少多问。
发往汴京的信已经寄出,张昌负手站在门口,远远看着车队离开。
此时的张昌,同汴京那个年老力衰的老主事简直不是一个人。看着满面红光,如沐春风,脸上那些深深的沟壑和愁苦的皱纹伸展开来,整个人从一个皱皱巴巴晒干的苦菊,变成了一枚泡开的菊茶。
门口有下人来报信。
“县令,我们余郎君请您过去一趟。”
——昔日在禁军中垂死挣扎,为了讨要几十两银子公道就赌上性命的年轻人,也被称为余郎君了。
张昌连忙过去。
他知道虽然自己是官身,但余光亮与他不同,他能当上县令,全靠李浔从中使钱出力,而李浔显然与那姓余的小子更亲厚。
余光亮是他的家臣。
城外一偏僻田庄里,余光亮正远远站在一院子门口,手里拿着账册。
“一共有一百零六人,都是乞儿,或是饥荒自买的流民,按照每人五贯,丁口十贯算,统共六百三十贯。”
“你去同我拿钱。”
几个人牙子脸笑成一朵烂花,跟着余光亮的安排的人走到仓库门口,一台台箱子搬出来。
“你们清点一下。”
几人依次数过银钱,在管事和下仆的视线下,领了钱,连连告谢。
还请余光亮照顾往后的生意,“不知余郎君往后还收不收人,等过了年关,到时候估摸着又有一批新货”。
对上那不动声色的冷脸,就离去了。
等他们走远,余光亮才看向这一百零六人,多是孩子,多是女孩,还有十几个妇人和老翁,壮汉倒是没有多少,总共不到两只手的数。
一个个瘦的能清晰看到胸口的肋骨,伶仃站着,在寒风中打着寒噤,瑟瑟发抖。
余光亮打量着他们。
他吩咐让幼童住在后屋,睡十几人的通铺,总共住了三屋,女孩单独另外和妇人住在五间屋里,几个老翁住单独的下人房,壮汉住剩下的两个角房。
那些汉子彼此对视一眼,都有些不痛快。
他们个个骨瘦如柴,但也算作是丁口,只要喂饱了饭,就是庄稼地里的一把好手。
女人和小孩算作什么,连那些老翁都住的比他们好。
“管事,是不是分错了?”
“就是,怎么娘们和娃娃都住的比我们好?”
管事皱着眉,跟他们说:“你们年轻火力旺,住角房不正合适?”
有人不甘心:“我刘三力气这般大,以后的用处多着呢,住在角房腿都伸不直,管事你……”
余光亮低头拿着册子,又翻过一页。
他叫来一个负责另一事务的管事,说了几句话,那些流民和乞儿都打量着他,没听到那位贵人说了什么。
半晌后,听见远处传来轰的一声。
如同平地惊雷。
众人打了个寒噤。
管事们直了腰杆:“还有人问话没有?”
所有人都没有作声,他们听得清,那动静是在这庄子远处传来的,这般距离,简直是像是贴着耳根听到冬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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