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相公权势虽一时压过京党,大革弊病,但我瞧天宁节宴席上,几十船水漂石,分蔡攸分蔡京,分给诸位皇子,官家并未想起张商英,还是后面才补上的。”
李浔神色淡淡:“细微之处的不同,足够表达在官家心中轻重的分别。”
王黼深吸了一口气。
他还是第一次听到有人如此把皇帝和常人等同看待,用看寻常人之心,来窥探天子之心。
沉默了良久。
王黼说:“把天子同常人相比,你这是大逆不道的言论。”
李浔看向王黼,微微一笑。
“我知将明不会出卖我。”
王黼思忖着李浔说的话,喃喃道:“天子也会如此么……”
“为何不会如此?”
李浔放下茶盏,叩桌,缓缓说出自己的想法。
“所谓人君,非有特殊之才,也不见有何神异之处,不过是运道远超常人,得以生在帝王之家,居宫闱之中,垂拱即可治天下。将明,从此来看,天子与你我何异?”
他说得非常冷静。
在王黼耳中,带上了冷酷的意味。
王黼忍不住为自己争辩。
“汉帝斩赤蛇举事……”
李浔平静地看着他:“传言,汉帝昔年所斩之白蛇,转世而成王莽。若这些神异之事是真,如今为何不是刘家天下?一千年过去,王莽而今安在?”
王黼跌坐在椅上。
李浔推开窗棂,让外面的大雪飘进来。
他仰头道:
“若真有神灵,听到此番狂悖忤逆之言,就请让上苍降雷与我。”
李浔一身青衣,仰头盯着窗外的风雪,衣摆被寒风吹得猎猎作响,发须被一同吹拂乱舞,勾勒出侧脸,神情执拗,落雪沾在他身上,一动也不动。
王黼坐在椅上,微微抬起头,怔怔看着窗外的雪夜。
纷纷扬扬的白雪,飘落在他的面颊上。
像是前几日汴京初雪,他跪在雪地里,也是这样的落雪,只是更加洁白,落进屋里,呼啸吹着寒风。
两人安静等了半盏茶的时间,并未听到雷声。
王黼怔怔地看着李浔关上窗户。
许久。
他才找回自己的声音:“郎君真乃神人也。”
李浔看着他。
冷冷道:“不信人君,就要信神佛了么?”
王黼苦笑。
“你这样说话,莫说人君,连神佛都不放在眼中,这样不知敬畏……让我缓缓。”
书房里,烛火噼剥,王黼忍不住打量李浔。
对方坐在椅中,完全不像是刚说狂悖忤逆之言那样狷介,锐气收敛,沉静的像是千年幽深的湖水,正低头喝着茶。
仿佛方才那狂悖的模样,全是他的错觉。
不信人君,就要信神佛了么?
这番话仿佛还在他耳中。
王黼忍不住问。
“李浔,你到底是什么人?我见过的官宦子弟成百上千,没见过像你这样的人。什么样的世家能养出你这样的人?”
有这样的心性,对朝政只是冷眼旁观,但句句鞭辟入里。
世上真有这样的人?
一想到李浔转了年才十八,王黼心里忍不住想,晏殊十四为同进士,甘罗十二拜为相,都是千古的杰才,难道他眼前就要出现第三位么?
门“吱呀”一声。
王黼分神。
看过去,一个毛茸茸的幼猫,脑袋用力顶着门,钻了进来。
“喵。”
李浔低头,把在他腿边蹭的猫提上来,抱到怀里,“怎么到这来了?”
见李浔无意回答自己方才的问题。
王黼叹息一声,拱手道:“今日将明受教了。”
李浔按住在怀里十分不老实,总想拱着小脑袋往外爬的猫儿,笑了下,道:“时候不早,将明随我一道用饭吧。”
……
……
王黼撑着肚子,离开了李郎君府上。
在他走后,戴平安沉默了半晌。
用过饭已经半个时辰了,他没去看钱库的帐目,也没去后院瞧那几个少年的情况,在书房陪着李浔一起读书,一看就是半个时辰,几次张口欲言。
戴平安神色有些犹豫。
“阿郎先前同王官人所言,世上并无神异,可是真的?”
李浔见他终于问出口,自己也松了一口气。
戴平安在这不上不下吊了半晌,他也跟着难受。
李浔问:“天上可有降雷?”
戴平安怔怔摇头。
灯烛燃烧着烛芯,脚边是暖烘烘的炭盆。
“竟然并无神异,也就是说,符水并不能愈疾?”
他咧开嘴,脸上像是在哭。
李浔:“是如此。”
站在书房里,面对着李浔,戴平安忽然想把自己那些陈年烂谷子的糟心事说出来。
他很缓慢地回想着十几年前的旧事,发现那些事就像发生在昨天一样清晰,存在记忆中,仿佛昨天刚被取出来翻看。
“绍圣三年,哲宗皇后孟氏生育的公主重病,孟皇后不安,请了诸位太医,仍不见效,孟皇后有一姐妹,崇道多年,拿了出宫中严禁的‘符水’,想要公主用下。”
“孟皇后行事并不缜密,同先帝讲明这‘符水’的缘由,帝并不以为忤,只觉是人之常情,并未放在心上。”
戴平安很缓慢地说着。
这些事埋藏在心里太久,遮掩已经成为他的本能,连陈信都不知道。
他光是让自己做到坦言,额上就渗出汗水。
李浔安静听着。
“巫蛊旁道之术惹得宫人议论,当时,各种谣言传遍禁内,每日都有宦官或婢女被带走拷打,他们为了供词,打残这些下仆的四肢,割下他们的舌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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