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皇子讲书的不只是李浔,还有许多侍讲和朝中大员。
其中一人身份最为特殊,李浔已经打听到,那是何执中的长子,何观,字呈君。
何观官比他高两阶,算作是李浔目前的上司。
李浔骤然被官家提拔,堂内官吏都打量他半晌,或目光直接,或暗中打量,窃窃私语。
李浔在太学的考核成绩已经被有心人传遍了一圈,众人瞧着那两门甲等,两门丙等,两门丁等,得出一个结论。
胸无点墨,颇得圣心。
对于这新来的一员同僚,贬不得,敬又不值当,大家都选择先旁观。
唯有何观,恍若不觉。
看到李浔翻读着九经,他主动问:“不知足下所治何经?”
屋里立着几个柜子,架子上全是各种珍本,其中两列单独放着九经,这是皇子们的主要课业。宋朝以《易》、《书》、《诗》、《左传》、《礼记》、《周礼》、《孝经》、《论语》和《孟子》为九经。
李浔还是第一次完整看到这几部书。
他思忖着,赵官家让他为皇三子讲书,应当是和讲九经没什么关系。
他只有官衔,并无具体差遣,只顶着一个为皇子讲书的名头,比旁人松散许多,也不必每日点卯。
要论起来,恐怕更像是杨中立那种说书人。
这么思忖打量的功夫,就耽误了回答。
没有得到回复,何观笑了笑,他早年担任过太学博士,对年轻的学子颇为包容。
何观开口道:“你初来乍到,年岁又轻,恐怕被怠慢,不如先跟我一同授业,听几日讲书,再做决断。”
李浔打量眼前这个肤色苍白,颇为和善的中年人。
他想到一点:何执中的长子为何会在此讲书?
何志不知在家里排行第几,早就升到上面去,为何宰相的长子只是做个治学的小官?
心里起疑着,面上却没露出来。
“多谢何侍讲。”
何观笑了笑,重新低头看书,拿起纸笔,随手写下手迹。
李浔悄无声息打量着大堂里的情形。
这时候,屋里冷了一瞬,寒风飘进来。
一书令史推开门,从外面走进来,捧着热腾腾的炒栗从外边走来,脸冻得通红:“我把炒栗子买回来了,你们谁吃?”
栗子在屋重这些人里挨个过了一遍手,你抓三个,我拿五个,很快空了一半。
李浔桌前摆着一卷书,打量着屋内这些人,注意到何观还仍低着头,正专注地看着书,嘴唇微动,仿佛没有觉察。
书令史兜着剩下的栗子跑过来,走到何观近前。
“何侍讲,我把栗子放在这了,您饿了就用栗子垫垫肚子。”
何观应了一声,翻过一页书。
书令史犹豫了下,又低声说:“还要多谢您前几日借我钱,又为我娘找大夫,给我家修房顶,不然昨日又下了一场雪……”
他送了这么一大圈炒栗,实际上只想送给何观一个人,表达心中感激。
何观从书卷中抬起头来,想了想,才记起这事。
恍然道:“冬日风雪难熬,你家长辈有难,请大夫本就是我应做的。”
书令史眼睛微红:“等每月发了俸银,小的一定把钱还上来,再请何侍讲去酒楼里吃席面。”
何观摇头。
他斟酌着话,尽量不让书令史难堪:“银钱不要急着还,我上次去你家借书,还未曾还你。若是发了俸银,不如自己在家吃一顿。”
书令史:“不过是《唐书》其中一卷的抄本,何侍讲你家里多……”
书令史声音越说越低。
他知道何观出身相府,不缺银钱,更不缺一卷《唐书》。
说是问他借书,不过是让他自在一些。
心里各种情绪交织,最后他低着头,只说出一句:“何侍讲,你多吃些炒栗子,我看着他们加了红糖,香得很。”
李浔坐在他们对面,这一番话动静不大,其他人没注意到这边,只有他听清了。
何观剥着栗子,还有些烫,指尖烫的微红,当着书令史的面吃了一颗。
等安了他的心,看着人重新回到位置上。
何观才揉了揉脖颈,站起来在屋里走一走。他抓了一把栗子递给李浔:“你们年轻人喜欢吃这些小食,多吃些。”
被打断读书,何观才想起来一事。
他问李浔:“下午你有事做么?没有的话,我带你去吏部把身份登记上,再领你的用具。”
李浔应下。
他低头读着书,心里却在想着这些同僚,根据今日的态度,可以看出对他或羡慕,或轻蔑,或微微嫉妒,或无视……这也是一种轻蔑。
但唯独何观,身为何执中长子,却对人不带任何偏见,也不以高门自居。
根据李浔的了解,何执中的品行,并不如何高洁,不会只让自己的儿孙担任低微的官吏。
……
……
回去的路上,正遇到一个官吏在那扫雪,何观被绊了一跤,踉跄着才站稳。
他刚要恼火,就注意到这人穿着是一身官袍。
“你是哪个官邸的,怎么在这扫雪……”
话说到一半,何观看到那人的正脸,愣了一下,“王黼?你怎么在这?”
王黼眉毛上结着冰晶,拿着一把用枯树枝捆紧做成的扫帚,双手冻得又红又紫。
看得何观直皱眉:“你怎么亲自在这扫雪?”
这都是小吏和村汉的活计,王黼再如何说也是有官品的人,为什么在这雪地里扫雪?瞧着手上的冻伤,仿佛已经扫了有段时候了。
王黼抬起头,第一眼看到的是穿着官袍的李浔,他的思绪被冰雪冻得凝滞了一下,停顿了半晌,才看到说话的人。
这是何志的长兄,何观,何呈君。
尽管何观与他同阶,王黼还是行礼道:“何侍讲。”
何观扶起他,被王黼的手冷了一下,把他拽进屋子里暖和暖和,“你怎么在这扫雪?”
王黼之前时常在何家留宿,何观自然认得他,也欣赏他的才学。
王黼低下头,眉毛和睫毛上的雪都顺着脸淌下,他道:“积雪未清,瞧着碍事,雪总是要有人扫的。”
何观皱眉:“让谁扫不行,非要你亲自来?”
李浔知道王黼受刁难,以为只是在政务上为难一番,没想到何志心窄至此,还让人在冬日里成日扫雪。
他听见王黼说:“左右公事做的累了,刚好松松脑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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