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以慈悲为怀,更要回头是岸。
赤阴教主的脸色极为难看。
她很清楚,留给自己的时间已经不多,要是再做不出决定,结果将会是一无所得。
就像顾濯所言那般,赤阴教是她这数十年来的心血所在,而且还是她往后存世立身之倚仗。
赤阴教若是崩塌,纵使人间再大,今后的她又能去往何处?
难不成真要皈依禅宗某寺,沦为所谓护法,自此余生再无半点自由?
那样的她不就是从盈虚挖出的深坑跳进另外一个坑里吗?
或者杀死顾濯,让一切停留在她所熟悉的当下?
极短时间内,赤阴教主思绪千回百转,想到无数个可能到来的未来。
至于顾濯本人的意愿,她并不关心。
原因十分清楚。
双方的境界存在着一条不可逾越的天堑。
她根本无法想象出自己掌控不了顾濯生死的画面。
这个判断当然是有道理的,只要是修行者都会做出这样的判断,再让她重复上千百遍也然相同。
直到顾濯的声音响起。
“其实我不太明白。”
他带着遗憾说道:“我真不觉得我提出的要求过分,因为你也定然不知道那所谓上苍的真实面貌,不可能给出真正的答案,但你却让自己陷入当下这种艰难境地里头,仍旧不愿意撒个谎尝试着骗一骗我。”
赤阴教主面无表情说道:“因为我只想你带着不解和疑惑活在永远的痛苦里。”
顾濯说道:“活在与你这几十年间如出一辙的痛苦里。”
赤阴教主唇角微翘,露出一抹冷笑,嘲弄说道:“我记得你先前和我说慈悲为怀?”
下一刻,她骤然愤怒嘶吼出声:“害过我的人还没死干净,你凭什么要我回头是岸?你凭什么能从我这里得到半点的好处?痴心妄想!”
话至末端,尾音已破。
声如滚滚雷鸣,震入山峰上下方圆十余里的每一个人的耳中。
无论人还是荒人,都能听得出这番话里的强烈憎恨之意,纵是荒原千百年来风雪也无法掩埋。
赤阴峰顶也在因此而颤抖着,落下无数灰尘。
顾濯叹了口气,心想自己这位大徒弟可真不是一般的能折腾,难怪白皇帝不惜动用大神通也要将其置于死地。
“看来今天只能到此为止。”
他看着那座正在晃动着的石塔,摇头说道:“我该走了。”
赤阴教主闻言微怔,连笑都懒得笑,只觉得自己正在听到一个荒谬离奇的无知笑话。
赤阴教的山门大阵尚未破灭,作为阵枢的石塔仍然伫立着,以顾濯连归一都不是的境界凭什么离开这方近乎道场的天地?
某种角度来说,道理的确如此,但事实却不是。
因为就在下一刻,喻阳所化之巨虫不顾自身伤势之沉重,任由鲜血从体内四溅飙射而出,舍生忘死地把自己砸向赤阴峰。
庞大的躯体挤压凝实空气,形成浪潮般的强大冲击,让山体提前开始震动。
霞光受此影响,再次生出明灭变幻。
赤阴教主神色微变。
她并不惊讶喻阳的出手,意外的是对方的动作为何来得如此行云流水,就像是听令而动的士兵?
思绪只在瞬息间,她已然聚敛心神中的多余情绪,直接出手。
与那位嫁衣女修不同,已至得道境的她的手段极为玄妙,不再被囿于实物。
赤霞分散成丝,凝聚为束,织成薄纱,又似系带。
只是瞬间,整个赤阴峰顶就被笼罩在内,伴随着赤阴教主的意志不断聚拢向顾濯,要将其直接束缚成茧吊起。
这无疑是极高明的手段,赤霞在虚实之间不停轮转,当下这一刻所流露出来的破绽,下一刻就能成为致命的杀招,让人根本无从判断。
面对如此攻势,寻常情况下的办法当然就是无视,以剑锋攻其必救之处,以其性命破开万重轻纱,不与之进行任何纠缠。
顾濯却不同,因为他对赤阴教功法有着极为深刻的认知,并非不可寻觅出虚实轮转间的破绽。
问题在于,赤阴教主对此并非一无所知,仍然给顾濯留下这么一个机会,不管怎么看都像是陷阱。
她负手立于石塔之前,神情平静,仿佛先前愤怒嘶吼的不是自己,静静等待着下一刻的到来,
顾濯的应对很简单。
他什么都没有想,只做了一件事。
——拔剑。
剑锋出鞘刹那,时光赫然停滞。
赤阴教主身陷其中,神情无法骤变,就连眼珠的挪动都变得困难了起来。
她的目光无比艰辛地落在顾濯手中旧剑之上,但却流露不出震惊之色,因为时间根本不允许她把事情做到这种程度。
她的思绪未曾随之而完全停滞,于是拥有思考的空间,便认为接下来自己将会看到顾濯借此机会转身离去,消失在这场动乱当中。
这是最为合理的推断,因为彼此境界的差距真实存在着。
故而。
当顾濯执剑往前,往她眉心递出那道明亮剑光的瞬间,错愕就成了理所当然的反应。
且慢逆踏光阴,于这瞬息之间行至石塔之前,那张不阴不阳不男不女的面孔当前!
时光再动。
“且慢怎么会在你的手里?”
赤阴教主尖声叫道,连带着发出一声怒啸,震耳欲聋。
在此之外,她更是往后急掠而退,红裙化作赤影,险些直接撞上作为阵枢的石塔,整个人变得狼狈至极。
一道剑痕出现在她那两张脸的正中间,有鲜血从中缓缓溢出,若是且慢剑锋再往前更进一寸,纵是不至于当场身死,想必也要身负重伤。
与此同时,笼罩在赤阴峰顶庭院的万重薄纱非但没有骤散,气势反而暴涨,就像是一团正在熊熊燃烧的火焰。
顾濯身在火海,避无可避。
事实上,他也没想过要这么逃避。
三生塔出现在他的头顶,洒落古朴气息。
诸般异象顿时溃散,就连从石塔涌现出来的霞光都黯淡数分,让喻阳所化巨虫洒落的阴影得以落下,为此间带来本该要有的夜色。
赤阴教主的境界极其之高,在战力上绝不逊色于那位荒人大司祭,甚至犹有胜之。哪怕接连两件至物榜上近乎仙器的重宝出现,仍然无法创造出杀死她的机会。
不过转眼间,她的气息便已平复下来,落在眉心上的那一道剑痕开始缓慢愈合。
顾濯还是站在那里。
赤阴教主看着他手中剑,身旁塔,冷笑讥讽道:“你连这种手段都祭出来了,还是没能杀死我,怎么就愣在原地不跑呢?”
顾濯叹了口气,诚实说道:“因为我也是会累的。”
赤阴教主嘲弄说道:“所以你这就要认命了吗?”
顾濯说道:“倒也没有。”
话音方落,那道让夜色得以降临的阴影倏然厚实!
恐怖的撕裂声在两人的耳中响起。
不是山崖的崩塌,而是正在破碎的肉体!
赤阴教主霍然回头,只见喻阳所化之巨虫的腰部冒出了一个巨大的豁口,那是被山门大阵创造出来的伤势——血水从豁口中如瀑布般下落,然而与鲜血一并到来的却不是内脏,而是数之不尽的飞虫!
飞虫浴血震翅,成千上万双翅膀在同一时间挥舞,向这个世界发出难以想象的刺耳声音。
首当其冲的不是顾濯,就是被逼到崖边的她!
赤阴教主直闻其声,心神遭受极大震荡,双脸随之而苍白。
紧接着,无数飞虫更是如海浪淹没向她的身体,带来更为真切的伤害。
赤阴教主根本无法怒啸出声,与那诡异的振翅之声对抗,数以万计的飞虫前赴后继的涌向她的鼻孔耳喉,不给她留下半点躲闪的空间。
直到这时,顾濯才是收回视线,转身开始离开。
他看似没有在这场战斗当中受伤,但他本身的伤势从来都没痊愈,先前强行动用且慢与三生塔,等同于让止血的伤口崩裂,再次渗出鲜血。
他对此自己的状况十分清楚,今夜之所以敢来与赤阴教主见面,当然是因为他知晓喻阳的存在,以及确定对方愿意为自己拼命。
这也是他不久之前,说出那句自己人品不错的根本原因。
可惜的是,喻阳终究不可能解决这件事,甚至无法困住赤阴教主太长时间。
不是因为双方的境界有所差距,而是这里终究是赤阴教的山门。
顾濯微仰起头。
在赤霞黯淡的此时此刻,大司祭所唤出的幽火是如此的耀眼,烧得整座山峰惨绿一片。
赤阴教的长老们正在操持阵法,竭尽所能地与之进行抗衡,不让幽火真正焚烧宗门。
山脚之下,荒人们正在不断攀登,与赤阴教的弟子们进行着血腥的战斗,尸体堆积得越来越高。
一道剑光正在向顾濯疾奔而来,却无杀意,因为那是折雪。
楚珺就在剑光之后。
她的身上带着肉眼可见的崭新伤势,可想而知这一路走来有多么不易,但她的眼神里没有半分的黯淡失色,反而来得更为明亮。
顾濯望向楚珺。
楚珺回以目光。
很可惜,两人心意并不相通,对视一眼,什么都没看出来。
“这是怎么回事?”
“我和她稍微聊了聊,可惜没能谈妥。”
“那你还要再谈吗?”
“暂且算了。”
“那就走。”
“没这么好走。”
以神识进行的对话结束得很快,没有耗费顾濯和楚珺什么时间。
事实上,楚珺很有把话继续聊下去的欲望,因为她隐约意识到某种可能的即将到来——那种可能名为别离。
顾濯并不拒绝聊天。
从过去到现在,他都不是一个吝啬言语的人。
这时候不再继续聊下去,当然是因为又有事情来了。
轰!
在顾濯的身后,赤阴峰顶传来一声巨响,虫海凝聚成为的那片黑暗四分五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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