福宁殿便殿,在福宁殿西,位于西上门的右手边。
自赵煦即位以来,他很少启用这里。
但他的父皇在时,此地才是大宋真正的决策核心和中枢。
元丰时代的无数政策、法令,都是在这里与宰执们商议过颁布、实施的。
但赵煦却觉得这里太显眼了。
来来往往的内臣、女官、亲从官太多了。
很容易让外人知道,他见了谁?和谁谈过话?
故此,赵煦将自己的小圈子,搬进了东阁后面的静室。
而这便殿,则变成了一个,他想要泄密的时候才会来的地方。
一如现在!
“前行宣徽南院使、彰德军节度使、提举元字典书局、元字典修撰使臣方平……”
“中书侍郎、提举翰林院、元浑运局兼同提点工部臣颂……”
“恭问皇帝陛下圣躬万福!”
两位老臣,伏拜于殿上,四拜问安。
然后,就是曾肇、苏辙,这两位中书舍人了。
他们规规矩矩的趴在殿上,口称:“中书舍人臣肇,恭问皇帝陛下圣躬万福!”
然后跟着张方平、苏颂,四拜俯首。
赵煦却是仿佛没有看到他们一般,只是热情的与张方平、苏颂打起了招呼。
“张老相公、苏相公,快快请起来!”
“冯景!”他扭头吩咐:“还不快给两位相公赐座、赐茶?”
“诺!”冯景赶紧带着人,搬来椅子,又奉上茶水。
张方平与苏颂起身后,稽首谢恩,这才坐下来。
张方平先小心的端起茶盏,抿了一口茶水,然后他才坐在椅子上,恭敬的说道:“老臣与苏侍郎今日入宫,乃是来御前,特来乞陛下降恩的……”
“嗯?”赵煦端坐在坐褥上,揣着明白当糊涂,问道:“究竟是何事?竟需老相公与苏相公一起来朕面前相求?”
张方平叹息一声,道:“中书舍人苏辙,是老臣旧友苏洵之子……”
“如今,辙因轻信他人之言,以至缴还太皇太后词头……”
说着他就起身,持芴拜道:“辙自有罪,老臣不敢偏袒……愿乞陛下治罪!”
入宫求情,当然不能直白的说求情。
这样的话,皇帝很容易下不来台。
同时,大臣自己也要冒极大风险――万一传出去了,对名声的打击是毁灭性的。
哪怕有人洗地,青史上恐怕也难逃一笔!
像张方平这样,打着大义灭亲,请皇帝治罪的幌子来开口就好多了。
也方便皇帝宽恕、推恩,对外也好解释――知错能改,善莫大焉!
于是,就可以高高举起,轻轻放下,罚酒三杯,下不为例!
这是符合儒家的思想的――惩前毖后嘛。
传出去,天下人也都指摘不得,甚至还得称赞几句。
苏辙当即在殿中再拜:“臣有罪,乞陛下治罪!”
赵煦瞧着,并没有说话。
苏颂见着,只好起身,也持芴道:“奏知陛下,臣今日入宫,也是因此而来……”
“中书舍人曾肇、苏辙,皆臣亲友之后……”
“此二人,轻信他人之语,以至错怪国家大臣,继而缴还太皇太后词头!”
“此二人,罪莫大焉!陈乞陛下治罪,以儆效尤!”
赵煦这从终于说话了:“两位舍人的事情,朕自然知道。”
“但是……”
他看向曾肇、苏辙,问道:“朕有个问题,一直想不清楚!还请两位舍人,为朕答疑……”
苏辙、曾肇,连忙再拜稽首:“臣等恭听德音教诲!”
赵煦靠着坐褥,问道:“烦请两位舍人教朕……”
“中书舍人之职在何?”说着,他慢慢起身,走到便殿的台阶前,居高临下,俯瞰着曾肇、苏辙。
赵煦最近一年多,身高一直在长。
如今,已接近四尺六寸,算是个小大人了,看着也不再如初初即位那般瘦弱。
故此,他虽然还小,但当他走到御阶前,借助着御阶的高度,加上他表现出来的气势和气场。
在这刹那,竟让曾肇、苏辙,忍不住的身体一颤,有种瑟瑟发抖的感觉。
当然,这也和他们自己心虚,在进入福宁殿后,就已经先丧了胆气有关。
过了一会,苏辙才拜道:“奏知陛下,朝廷之制,中书舍人,为外制词臣,受君命、依王言而草吏、工、礼、刑、兵、户六房词头……依先帝之制,中书舍人,若觉事有不当,或除授非妥,许封还词头。”
赵煦听着,笑着问道:“是吗?”
“朕却怎么听说,朝中有人言:‘中书舍人,乃是阁老’还有人说什么‘中书舍人笔乃是五花判事,能判人生死’云云……”
说到这里,赵煦就戏谑的问道:“两位‘阁老’,且来与朕解释解释……”
“这中书舍人是怎么做到判人生死的?”
苏辙、曾肇闻言,身体都在颤抖了。
虽然说所谓‘阁老’、‘五花判事’,都是故老相传,传下来的说法。
但,天子却将之放到今日殿上,公开来讲。
等于是在指责,他们两个借着中书舍人的权力,随心所欲的要挟、为难他人。
而大宋的中书舍人们是有前科的。
过去,两制大臣,给人写词头,是要收润笔费的。
尤其是知制诰!
因为其面对的是州郡官员,好多都是微寒出身,于是可以随意拿捏。
中书舍人的‘阁老’、‘五花判事’的威名,就是这些官员们的斑斑血泪铸就的。
如今,明面上虽已罢去了润笔费的规矩。
但,润笔费真的消失了吗?
苏辙与曾肇,听到殿上天子的指责,都是战战兢兢,不能发一言。
因为这事情,是不能解释的。
首先,阁老、五花判事等等都是中书舍人的外号,而且在汴京城中,乃至于官场上,人尽皆知。
而过去知制诰们为了拿润笔费,故意刁难官员的事情,也不知道发生了多少次。
普罗大众都是记得这事情的。
其次,和天子争辩,就算争赢了,又能怎么样?
恐怕,只能是罪加一等!
而张方平、苏颂这两个当过翰林学士/知制诰的老臣,也都是低着头,不敢发一言。
比起苏辙、曾肇,他们两个可都是光明正大的拿过润笔费的。
尤其是张方平,在经济问题上,他的屁股根本不干净――当年他甚至在这个事情上,挨过包拯的弹劾!
其他什么请托、徇私一类的指责和非议,在张方平的仕途履历上,也是数都数不过来。
这也是大宋士大夫们的常态了。
除了少数人。
如王安石、司马光这样的人外,其他所有人,在经济问题上都不干净。
尤其是曾经管过经济、财政的大臣!
就没一个干净的!
如今还算好的,经过范仲淹的古文复兴运动,士大夫们的节操和吃相都好多了――读书人多了,舆论对官员的监督和牵制力也随之加强。
换过去,哪怕当朝宰相,在经济上的吃相,也是难看的很!
为了娶一个富婆,两个宰相能打的头破血流
为了廉价霸占他人祖产,于是收买人家的乳母,诱骗一个七岁的孩子,在典卖宅邸的契书上签押。
最典型的,则是大文豪欧阳修。
因为程琳家给了天价润笔费――五千匹帛。
于是昧着良心,给程琳写了墓志铭,在墓志铭上隐去其恶,极力称赞其为官政绩。
因欧阳修背书的缘故,程琳这个昔年的大贪官,如今的名声居然很不错!
于是,哪怕是欧阳修的学生、门生,在这个事情上也是非常羞愧,不敢面对。
只能是为尊者讳,含糊的记下:自某公死,某公为作碑志,极其称赞,天下不复知其事者矣!某公受润笔帛五千匹。
赵煦在现代留过学,看过无数史料。
上上辈子,更曾君临天下十余年,哪里不知道这些大宋士大夫的秉性?
一个两个三个,在评论、抨击别人的时候,都是大义凛然,仿佛正义化身。
但轮到自己的时候,就是蝇营狗苟,想方设法的捞钱。
一个个在家乡,都是豪宅高屋,良田美园。
不信的话,可以去洛阳看看。
看看那一个个旧党元老、宰执所营建的奢华园林。
赵煦看着静悄悄的殿上,叹道:“祖宗之制,事为之防,曲为之制!”
“中书舍人本职,乃掌朕言,受朕命,出纳文字,草制词头!”
“虽有‘事有不当’或‘除授不妥’等条件,可封驳词头……”
“但是……什么时候,中书舍人可以仅仅因为‘风闻某某为官如何’,就拒绝草制词头了?”
“此御史之职也!”
“若中书舍人,从御史之职,御史又该做什么?”
苏辙、曾肇只能是乖乖匍匐着,立正挨打。
张方平和苏颂则对视一眼,颔首点头。
甚至在心中暗暗赞了一句:“骂得好!”
为什么?
皇帝肯骂人就说明是愿意原谅你的。
最可怕的是骂都不骂!
就像李定李资深,直接下狱论罪,然后快速审理,迅速落锤。
可怜一位待制级的重臣,距离两府只有一步之遥的士大夫,就这样被打落云端,贬去了英州,最终病死于英州。
哪怕李定是新党的人但旧党大臣们每每想起此事,都有种兔死狐悲的感觉。
赵煦继续道:“朕尝读书,见尚书曰:与治同道,罔不兴,与乱同道罔不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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