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乔氏看来,英雄难过美人关,男人纳个妾倒也无妨,四爷也不过就只林映月一个,比起戎家其他爷来,已经省心多了。
但别的爷带姨太太回家想带就带,上面老太太通是不曾干涉的,唯独四爷这一个不同,老太太说了,金家上人和金鹤仪但凡一日不点头,这小姨太太都不得进戎公馆的大宅门,毕竟戎家其他爷纳小,没在娶妻前就纳的,更没把自家兄弟的未婚妻挝过做了小的。
其实金家早就默许了,就差老太太冷氏发话了。
戎家四世同堂,最上面的就是这位冷氏老太太,娶儿聘妇的事不经过她准许是不当礼的,可是四少爷自己不好来讲,倒托了做母亲的来讨话。
到了老太太房间,恰正姑太太戎敬茵也在,老太太躺在烟榻上,青烟缭绕,挥挥手不叫她行礼,吸着烟枪问她前日的伤寒可好些?
她说好多了,接着将四少爷妾室要进门的话告诉了一番。
老太太吸着烟一时没说话,后来闭着眼道:“你也不能尽由着他胡来,那林家,虽然落了架子,门第本来是高的,你使他小姐来做小,怎么肯?”
晓得老太太还有话讲,乔氏没有出声,老太太说:“之前跟三少爷定过亲罢了,又是信着洋教,跟戎家代代供的佛祖也相悖!家里又拜观音又拜耶稣,也太不像!”
乔氏有心说木已成舟,又怕显着孩子们散漫,于是只就恭恭敬敬默着。
老太太继续道:“在外面玩儿不算什么,带回家来?我看还是罢了!这公馆呐……”
老太太没有将乌烟瘴气四个字说出来,口气却完全表尽了意……
乔氏默然叹息,这个家,着实乱了些,她是戎老爷的第三任续弦,生有四少爷一子,第二任续弦杜氏亦只生三少爷一子,上面的大少爷二少爷皆是发妻白氏所生,五小姐是外室所生接回家养的,余外还有三女三男皆是二三四五六姨太所生,七姨太八姨太是妓女从良,不曾生育,年纪是比五小姐还要小些的,其他姨太太更是不消说了,娇的娇、嫩的嫩,浑没个规矩。
这时姑太太戎敬茵说话了:“女人的命难道通是没个争气的么?想大嫂你当年进门不到半月,我哥就陆陆续续讨小,你这儿妇更甚,还不打进门,姨太太就占了先。”
“罢了,谁拦得住戎家这些爷,脱不得这就是戎家的门风罢了!”老太太忽然插这么一句,不过究竟对四爷的小姨太太进门一事没放话。
姑太太看了大嫂乔氏一眼,继续帮闲说了句:“这种事,老爷少爷们但凡不提出来,只要提出来,就不是能拦着他的。”
老太太不接茬,过一时外面传来无线电的声响,正唱着一出折子戏,咿咿呀呀好生伶俐,老太太就仿佛有些记不着地上立着人了,缓缓阖上眼,神思跟着戏词飘了去。
乔氏见状,晓得老祖宗不允,只好告退。
她一走,老太太却笑了,依旧闭着眼对姑太太道:“瞧着吧,那小子今晚要来。”
果不如然,晚膳过后,四少爷笑吟吟来了。
老祖宗与姑太太相视一笑,说:“好孝顺孙儿,晓得来看看我这老骨头!”
显见的是挖苦,只是口气里就也藏不住喜欢,半嗔着叫人伺候清茶。
四少爷白衣胜雪地穿着一身软缎家居衣,足上是千层底的缎子鞋,超逸出尘,比平时年轻十岁,细白的牙,微微一笑时真是雅人深致。
“见天儿惦着来瞧您呢,哎吴妈,你歇着,我替祖母装两筒。”
丫头老妈子掇椅的掇椅,取烟的取烟,忙乱个不了。
姑太太道:“你倒会巴结,现放着烧烟的这样多人,用你!”
他哪里理会这些个奚落,移身坐到烟灯前的小凳上,卷起了袖子。
老太太道:“嗯,专专跑来就是为我烧烟的么?我看我没有这样的老福!”
四少爷拿起烟膏轻轻一吹,笑道:“祖母骂我了,好容易今日得闲,还不该来伺候怎的!”
“嗯,好嘴,”老太太回头对姑太太道:“这嘴儿甜甘!”
姑太太咬牙笑道:“从小就是个以嘴养嘴的东西,他不甜甘,再没甜甘的!”
老太太笑得呵呵的,食指照孙儿额上一摁,“快起来吧,你个鬼精,仔细烫了衣裳,我不用你装!快给吴妈装去!我问你,谁把你教的这样坏,新媳妇还没过门就要接了姨太太进屋!”
四少爷只是笑,也不说话,也不把烟膏给吴妈,倒烧得专心致志。
赖皮!老太太心中笑嗔,然而却又满心的宠纵与知足,管他统帅三军的老爷还是杀伐决断的少爷们,只要进了这个门,通要变成孩子,这就是老来福。
老太太道:“都说南京政府如今不许纳妾,怎么就治不住你么这些个爷!”
姑太太见老祖宗要开审,笑道:“吴妈翠官你们都出去,盯得咱们四爷话都讲不出。”
仆妇笑着退出了,四少爷笑道:“六姑饶我嘛!”
“快悄悄儿的!我待要饶你哩,可是我想到那凤仙花红就恨,今日算你撞在我手上了。”
‘凤仙花红’还是四少爷幼时的案子,正是七岁八岁无敌顽皮的年纪,刚刚学了没几个字,就翻着家里的藏书乱看,不意就看到一本古话本小说上用凤仙花作弄教书先生的段子,有趣得紧,正赶上改日姑太太大婚回门,姑爷大中午给人灌醉,浓睡于侧厅不省人事,这倒叫他这位小少爷眼亮了,把丫头们染指甲的凤仙花敲了一块,加了些白矾,使了许大辛苦用锤凿成稀泥,鬼祟旋进侧厅,将那花泥轻轻放在新姑爷鼻尖上,又慢慢地按得结实。姑爷睡起一觉来,那花已荫干掉在一边,浑然不知脸上变出一个血红的鼻子,照旧笑吟吟走入宴客厅招呼宾朋,闹了个哄堂大笑,这倒罢了,只是那凤仙花红岂是一日两日散得去的,姑爷直直捂着大红鼻子在家歇了一月才出得门。
想起这些,屋子里的人全笑了,说起他调皮捣蛋的典故来,那叫个罄竹难书。
老太太道:“照说都是少爷,那几个通是没这个顽皮,每日价爬高上低的,真是狗见了他都嫌,趁早要夹着以巴(尾)躲得远远的。”
四少爷摇头:“罢呀么,多少年了还记仇。”
姑太太道:“那是,当你就这一桩案子不成?!那般顽劣,还是小时候饿得不够狠!”
说到饿,老太太不由就怜惜了,当年乔氏过门时,三少爷的生母杜明月刚刚死了不久,待乔氏生出四爷后,三爷也才刚刚十一个月,偏生戎敬裁这时倒台了,家里树倒猢狲散,连奶娘都跑掉了,而戎家太爷老太太以及戎敬裁怜三爷孤苦,一生下来就没了娘,话里话外都有意想让乔氏同时奶两个娃,叵耐乔氏身体底子差,奶四爷就够呛,更别说多出来一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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