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仿佛是在漫长的时光中等待着所有的演员就位那样。
当李伯卿轻叹的那一瞬,骤然有轰鸣声爆发。
自舞台之上,破裂的舞台翻转,原本残破的景象荡然无存,取而代之的是一幅幅工笔细描的画卷,还有一座座宛如建筑一般的轮廓。
以及,到最后,无数壁板在机轮的推动之下拼合,竟然一间遍布裂痕的破屋。和这华丽奢侈的府邸相比,散发着令人掩鼻的穷酸气息。
可墙壁和门窗之上,却带着暗红的痕迹。
就像是血。
在残破的房梁和砖瓦之上,还残留着一道道浅浅的裂口,像是用亡者从棺木中惊醒,用指甲抓挠出的痕迹一样。
荀青惊叫出声。
那是什么鬼东西!
“别怕,它们伤害不了你。”李伯卿摇头:“充其量,不过是过去的残影而已……何必如此战战兢兢?”
“这就是你的招待方式?”
李白冷眼瞥着他:“一出好戏?”
“不,我只是,想要让你明白一些事情而已。”“一些,你们抛在脑后,不愿意去想的事情。”
李伯卿倚着怀中的傀儡,烂醉如泥,笑声就像是夜枭一样尖细。
“想象一下吧,各位,想象一下……”
他抬起手指,指了指脑门:“想象一下,倘若,你不是你……”
“想象一下!”
他脖颈痉挛着,抽搐,就像是阴魂占据了那一具躯壳,吐露出了恶毒的呼吸,“倘若,你贫寒卑微,徒有所谓的贵胄身份,却从未曾显贵……没有人看得起你,也没有人在乎。
你穷困潦倒,一事无成,就连你自己,都知道,自己是一个垃圾,一个活该烂在泥潭里的货!”
当他癫狂大笑的声音,那尖锐的声音刺痛了李白的耳膜。
双眸中的鬼火越发旺盛,如此的愤怒,如此的狰狞!
“想象一下——”
他说:“倘若你就是我!”
“有一个你配不上的女人,喜欢你。哪怕你穷困潦倒,也愿意和你相濡以沫,共度一生。视你为这个世界上最伟岸的英雄,哪怕你一事无成。”
李伯卿说,“过了不久,你们有一个小小的家,可以遮风避雨,还有一个小小的桌子,可以一同用餐,有一张盖了很多年的被子,可供冬日御寒。”
“再穷苦的生活,只要有她在,你都可以甘之如饴,都幸福的像是梦一样!”他说,“你们甚至有了一个女儿,一个小小的孩子,捧在手里,暖暖的,会笑着望你。”
那个披头散发的男人起身,竟然越过了保护自己的傀儡,向着李白,一步步走来,不顾指着自己的剑锋,向前。
双手抱怀。
就仿佛,托着无形的襁褓一样,走到他的面前,对他说:“你要抱住她。”
面对着那一双捧起的双手。
李白愣在原地。
可李伯卿的神情却专注又认真,就仿佛托着整个世界的珍宝那样,将她送到了李白的面前。
希望李白能够温柔以待。
他疯了。
李白不想理会,可李伯卿却强行拽过了他的手,那么用力。将那个无形的襁褓,放进了他的怀中。
珍而重之的告诉眼前的人:“保护她,这就是你人生的意义!”
然后,他后退了一步,笑容却变得嘲弄起来:“可忽然有一天,天塌了。”
“就像是,这样……”
啪!
他面色骤变,忽然挥手,打翻了李白的手臂。令看不见的襁褓从李白的怀中坠落,摔在地上。
悄无声息中,似是有婴儿的啼哭。
李白骤然色变,踏前,剑柄调转,要将这个疯子打晕。可傀儡的双手却死死的抗住了他的手腕,不容许他打断李伯卿的话语。
李伯卿说,“然后,大地崩裂。”
那些如同鬼魅一样话语回荡在他们的耳边,紧接着传来的时候轰然巨响,整个大厅都在剧震,仿佛不存在的故事变成了现实。
舞台在剧烈的颤动着,崩溃,令上面那一件破碎的房屋也随之坍塌。
太阳的轮廓、月亮的纹理,一幅幅画卷,还有无数华美的布景,都随着舞台的变形,从其中被挤压出来,破碎,堆积在一起。
仿佛世界被毁灭了一样。
那些刺耳的声音重叠在一起,就变成让人无法忍受的惨叫。
刺入骨髓。
可李伯卿,却在嘶哑的大笑着,踏上了崩溃的舞台,踩着碎片,走向了坍塌的破屋,回首时,便露出癫狂的笑容。
指着眼前的废墟,告诉他,最后的结局:“这个世界上仅存的两个爱你的人,都被压在这一座废墟的里面,在黑暗里,哭喊,求助。
她们会一遍遍的喊你的名字,到最后,再没有声音……而最残忍的是,自始至终,你都无能为力。
直到废墟被掘开之后,你才看得到,相拥的枯骨。”
李伯卿伸手,抚摸着眼前的残砖断壁,向着李白展示:“瞧啊,这,就是她们的坟墓。”
这就是,故事的结束。
如今这一切的开端……
死寂之中,李白听见身后惊恐的声音。
是荀青跌坐在地上。
脸色惨白。
就好像,被无形的噩梦所捕获了一样,被那个徘徊在他人生中的恶鬼所抓住,渐渐吞噬。
而李伯卿,大笑。
“现在,我有钱了。”
那个癫狂的男人展开双臂,“权力,财富,美酒,佳肴,美人,一切都唾手可得。可这一切对我来说有什么意义。
我愿意用这个世界上所有的钱,换他们回来,荀青,就像你一样……你明白我在说什么,对吗?”
荀青呆滞着,发不出声音。
可李伯卿却骤然纵声咆哮,嘶吼:“你明白,我究竟失去了什么!”
“大……崩落……”
荀青呆滞的呢喃,难以置信,“你、你也是……安乐坊的遗民?”
在那一瞬间,在李伯卿的大笑中,李白,如遭雷殛。
像是有电光从脑海中横过,撕裂混沌的思绪,照亮了一切阴影和谜团。
带来了最后的领悟。
奚车上的走私贩子,云间楼内的机关工坊,孕育猛毒的花田,青衫会的走狗和杀手,伪造的机关核,乌有公的来历,乃至眼前的这一切……
每一桩,每一件的背后。
千丝万缕的线索指向的地方。
——大崩落!
十几年前,发生在安乐坊的事故,为长安蒙上了一层阴影,令十几万人颠沛流离,失去一切的灾难!
当恍然惊觉这一件事情之后,李白所感受到的,却是一阵无法言喻的荒谬:一路走来,所遭遇的一切,难道都是巧合么?
只是运气好?
还是说,自己一直如同傀儡那样,不自知的,在什么人的手中起舞?
“不止是你吧,李伯卿。”
他沙哑的质问:“除了你之外,还有谁成为了乌有公的走狗?乌有公究竟是什么人!”
李伯卿只是微笑着,充满恶意和嘲弄的,看着他。
“看来,你多少已经猜到了一点了吧?”他轻声问,“为什么不肯说出来呢,李白?还是说,你根本,不愿意去相信呢……”
不愿意相信,有多少人,无法从那个苦痛的泥潭中挣扎而出。也不敢相信,还有多少人,被抛弃在那个充满痛苦的地狱里!
在漫长又漫长的噩梦中,没有人能够解脱。
只有默默的忍受,直到眼泪流干,或者,在过往的无尽折磨之中走向崩溃!
在死寂中,有低沉的脚步声响起。
伴随着沙哑的声音。
“正如你猜测的那样……”
那个苍老的身影,从屏风之后缓缓走出,斑驳白发如灰色的雪,消瘦又高大,苍劲的骨骼耸立如山。
那一张面孔如此熟悉,以至于,让人忘记呼吸。
他说:
“——老朽,就是乌有公。”
卢道玄!
黑暗里,传来遥远的回声。
风灯所照亮的,乃是仿佛永恒不变的狭窄夹缝,还有宛如无穷尽的下落,乃至无数庞大的机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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