闷雷在黑夜中乍响,两道闪电接踵而至,轰隆两声,苍穹被撕裂出数道狰狞的口子,飓风摧枯拉朽般席卷整个林间,带起无数飞沙走石在空中狂舞,豆大的雨滴砸在贺元阑的脸上,接着又密密麻麻地倾盆落下,贺元阑想躲却也动弹不得,只能认命般地任暴雨淋湿身上每个角落,恍惚之间,他好似回到了十年前,那年八月,是他痛苦生涯的新篇章。
贺元阑年仅五岁的时候就知道整座清宁宫里最尊贵的除了她母后皇后娘娘,便是他的嫡长兄贺元棠。
听宫人说,他大哥打小便有过目不忘的本领,不过五岁年纪便已能将三字经、弟子规倒背如流,梁皇闻之欣喜若狂,当场便传召他去了御书房,进门时见有不少大臣在场,贺元棠从容不迫地一一见礼,而后不急不缓地徐徐背诵,字数虽不算多,可从个刚开蒙的孩童嘴里完整背出已是难得,更何况他还是倒着背的。一时间大臣们纷纷面色诧异,直到背完方才齐齐躬身贺道:“天佑大梁!”
梁皇虽喜,却仍谦虚得摆了摆手,只道是孩子刻苦,讨大人欢心的计俩罢了。
太傅徐大人乃是大皇子的开蒙先生,闻言虽附合地笑笑,却又慢慢移步到贺元棠面前,小声地将前几日所写的一篇夏荷赋念于他听,而后便清了清嗓子,示意大皇子开始背诵。
却见贺元棠只略沉思片刻,便又不紧不慢地娓娓道来,只听得大臣们目瞪口呆。
若说方才的夸奖还有三分水分,眼下便是实打实的五体投地。自此,贺元棠神童之名便流传出去,一时间百姓们茶余饭后最为津津乐道的,便是这位天资聪颖的大皇子。
贺元棠便也不负大家所望,五岁倒背经书,七岁通晓歌赋,九岁那年一首七步诗传遍整个梁国,同年便被梁皇下旨立为当朝太子。
他文才斐然,他精通骑射,他天赋异禀,他相貌出众。
上天似乎将所有优点都遍加到他一人身上,而被他那光环之下掩盖的其他皇子们,便显得黯淡无光,一无是处。
贺元阑从小听到过最多的一句话便是:“你看看你皇兄!”
在贺元棠这样的神仙般的对比之下,贺元阑便是个彻彻底底的素人。没有天赋加身的他,三岁识不全千字,五岁背不完唐诗,在皇上皇后的满眼期待之下,也只长成了个寻常孩子而已。
文不成武不就是先生给他的判词。起初他还想挣扎一下,皇兄能过目不忘,那他便以勤补拙,明明是六七岁贪玩儿的年纪,其他皇子还在宫里上蹿下跳,而他便已逼着自己静下心来枯坐学习。
书本页里的辞藻晦涩难懂,他便死记硬背也要将一篇篇不属于自己年龄段的东西给生生咽进去。
起初皇后还曾骄傲过,也曾带他去皇上面前现过眼,还曾口口声声道是上天再次显灵,恭贺皇上双喜临门。
梁皇甚为欢喜,便又故技重施将其召去御书房里。同样的大臣,同样的场景,大家满含期待地盼着又一个神童降世,连看着贺元阑的目光都变得神采奕奕。
从前贺元阑也不是没有见到这种眼神,只不过从来都不是望向自己。今日他终于凭借一番努力,争取来今日这场机会,他按捺住心底的紧张之意,故作镇定地一步一步跨了进去,并在众人的注视下一字不落地背完一整本朱子家训,掩在袖子里的双手早已被汗水浸湿,可余光扫到众人满意的眼神时,却又觉得连日来的辛苦,都值得。
一书背完,梁皇果然满脸欣慰,众大臣也连连贺喜。
贺元阑沉浸在众人地虚伪的笑容里,终于结结实实体会到了一把皇兄的快乐。
可天不遂人愿,其中一个打断了这场欢声笑语,太师周老大人缓缓出声,沙哑的嗓音在屋子内响起,所有人的目光汇集在他身上,只见他沟壑纵横的脸上充斥着笑意。
“昔年徐太傅曾以一首夏荷赋为大皇子博得过目不忘的神童之名,今日老朽便也照葫芦画瓢,替五皇子您也博个此般名声如何?”
此话明明不带一丝恶意,可贺元阑生生从他那和蔼的声音里听出九天寒冰,仅一瞬间他整个便如坠冰窟般浑身僵冷,他像是被架在悬崖之上,进退不得。
他多想时间在那一刻倒流,凝滞,他宁愿今日之事从未发生。
只可惜,到底还是来不及了。
梁皇笑意盈盈地点头答应,众人便也饶有兴趣地期待着第二个神童降世。
周太师慢悠悠地念起自己近日所创的秋阳赋,字字句句飘到贺元阑耳间,像是座无形的大山压在他肩上让人喘不过气。他竭尽所能地集中注意力,试图挽救般地多记住几道词句,只可惜心底无边的紧张使得他大脑放空,什么都听不进去。
一盏茶功夫过去,在周太师念完最后一个段落时,他清了清嗓子。
众人视线回笼,又重新落在贺元阑身上。
在场大臣不乏有擢升上来的新人,不曾得见当年神童问世的一番盛景,心头萦绕的遗憾今日总算得以化解,是以众人眼中满含期待,都好奇着神童会有怎样的惊人记忆力。
殿上静得落针可闻,贺元阑清清楚楚听见自己口水吞咽的声音。额间不自觉地渗出豆大地汗珠,他抬眼看到上座那位尊贵的男人,是他的父亲。
一时间他不由得替自己感到一丝可悲,旁人与生俱来的父爱他要拼尽全力才能争取。
如今不过只获得了短短一下子,便又要烟消云散了。
他会失望吧?
或许会吧。
果然,在贺元阑静默了几息功夫后,那位最尊贵的男人出声了,他望向他的眼神有关切也有催促。
贺元阑不敢直视他的眼睛,将头偏至一旁,脑海里无数的辞藻乱飞,可无论怎么杂糅,都拼不出周太师嘴里道出的那些句子。
他静静地立在那里。感受着众人的审视。
周太师尴尬地咳嗽一声,向梁皇告了句罪道:“想来是老身方才语速太快,口齿不清,教五皇子没听分明,这样,容老身再念一次……”
话还未毕,便被贺元阑出声打断道:“不关太师的事,是我无能,让您失望了。”
话音一落,在场静了一瞬,众人齐齐将视线收回,便又说着场面话地将此事揭过。
期间,贺元阑一直不敢看座上那人的眼睛,也因此,没看到梁皇对他的眼神由期待渐渐转冷,只听见他传召太子,又出声让他退下。
两人擦肩而过时,贺元棠关切地望向弟弟,却见他面沉如水,遂只好不再多言。
出了御书房,雕花木门被宫人轻轻掩上,贺元阑被宫人引着慢慢往外走,一阵阵欢声笑语和满堂喝彩自门缝中传来,贺元阑突然就挪不开步子。
透过窗棂,他看见贺元棠被人簇拥着站在中间,清朗的声音徐徐背诵着周太师的秋阳赋,周遭大臣的眼神中或是崇拜或是艳羡,眼里满是对这位神童佩服得五体投地,亲眼得见才知实乃名不虚传。
大臣们在看他,梁皇在看大臣,只见那原本因着自己饱满冰霜的眼睛里犹如暖阳融掉坚冰,化为一汪春水,里头悉数的暖意全部倾注在贺元棠一人身上,他以他为傲,他也不负所托地替他找回了场子。
而自己,不过是个跳梁小丑,徒惹人笑话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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