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明伦看见信纸,眼神一紧,痛苦地闭上了双眼。不用看,他都知道信上写的是什么,因为这封信他已经看过了不知道多少遍,每个字他都记得,每个字都像一把尖刀一样,在他的心底狠狠扎过、绞动过……
信是王明伦的妻子从老家,黑龙江的乡下寄来的,说的又是他们的独生儿子亮亮的病。
几个月前,亮亮突然开始发烧昏迷,之后就时断时醒时好时坏,看了好多医生都看不好,到了现在,已经眼看就要不行了。这几个月里,虽然组织上也想方设法派人送了些钱和药,甚至山里的游击队还辗转送了一根老山参过去,但这些却救不了亮亮的命。
王明伦妻子最近的这封信,已经宣布了孩子的死刑:昨天又去了城里的医院,医生说,这个病,哪怕是上海的洋医生,都治不了……孩子他爹,你也回来陪陪孩子吧,我们一家人就这么呆着,等孩子走的那天,我们一起陪着他,要不他一个人路上会害怕,要找爹和娘的……
此时,因为高云逸的到来,王明伦又不由自主地在心底把这段话翻腾了一遍,结果又搅得他心里翻江倒海万念俱灰,终于颓然瘫倒在地上,像个濒死的野兽一样哭泣起来。
十几天了,不论经受了多少毒打和虐待,王明伦都是一副“身体是别人的,痛苦也是别人的”的麻木样,哀莫大于心死,失去了一切思想和感觉,王明伦作为一具躯壳,已经无敌了。但此刻,当他终于恢复了一点作为人类的知觉,重新成了一个父亲、丈夫,他就马上被软弱一拳击倒了。
此时,高云逸脑袋里也是各种唏嘘感慨一通翻滚,最后轻叹一声,打开了监仓的锁:“洗个澡,换件衣服,跟我走。”
囚车开进了关东军总部医院。
高云逸、王明伦、几个警员穿过医院走廊,走到了一个病房前。
高云逸停下了,做出请王明伦先进的手势,王明伦满脸疑惑,但又好像意识到了什么,一只手颤抖着,轻轻推开了门。
打开门的那一刻,王明伦甚至被眼前童话般的画面,和扑面而来的阳光晃得有了几分眩晕。
病房里窗明几净,正南的阳光洒进来,让屋里的一切都柔和而温暖。整洁的病床上,坐着王明伦的儿子亮亮。孩子面色红润,精神头不错,正认真听着漂亮的护士读故事书。孩子的妈妈坐在旁边,笑眯眯地看着自己的儿子……这样的场景,不就是梦里才有的生活吗?这样的场景,足以让当时99%的中国人被击倒、被重锤,他们被陌生的、不敢想象的美好和幸福一击即败,这种美好和幸福,还会在今后的一生之中,狠狠把他们踩在脚下,碾压和欺凌。
“亮亮?”王明伦失声叫道。
孩子、妻子一起惊讶抬头。
“爹!”亮亮惊喜地大喊一声,就要起身,细心的护士连忙按住。
孩子妈颤抖着站了起来,但很明显,有一种隐藏的力量让她不敢造次,所以她压抑住了自己冲上去抱住丈夫的冲动,而是远远打量着他。她注意到了丈夫脸上的伤痕,还发现他的腿上胳膊上应该也有重伤,这个女人捂住了嘴,默默流泪,但却连哭都不敢哭出声。
王明伦径直颤抖着走近病床,哆嗦的手,抚摸着孩子的头发和脸,上上下下仔细打量,像是第一次认识自己的儿子一样。
亮亮一脸阳光喜悦的笑容。
王明伦不敢相信:“你,没事啦?”
亮亮美滋滋地:“爹,我一点都不难受了。这里的医生叔叔和护士阿姨对我可好啦,医生叔叔还说,我很快就能出院啦!你看,护士阿姨还给我买了好多故事书和玩具,这可都是城里孩子才有的……爹,你看啊……”
王明伦的脑袋里嗡嗡作响,他说不出话,也无暇管孩子要展示的高级玩具和精美图书,只是木然地转过头,用不可置信的眼神,询问着妻子。
孩子妈眼含热泪,重重地点点头。
王明伦如释重负地笑了,眼睛里渗出了泪花。
可我们刚才说过,这些不属于他们的美好和幸福,会在今后的一生之中,狠狠把他们踩在脚下,碾压和欺凌。高云逸看着这劫后余生的一家三口,内心一阵阵抽紧。
果然,病房外一阵脚步声传来,让这种美好戛然而止。
那一瞬间,王明伦又从一个父亲,切换到了一名地下党员,他一扭头,眼神警惕地看向了病房门的方向。
警察厅的总监,也是事实上的警察厅一哥,日本人稻本,带着特务科长宋飞等人走进了病房。
该来的还是要来的……高云逸担忧地看向王明伦。
圆头圆脑,外形看着像一个文化人的稻本总监灿烂地笑着,拍着手掌,仿佛对这个地下党员和他家人们的幸福感同身受一般:“恭喜你们一家团圆,更要恭喜你们的是,这么伶俐可爱的孩子,马上就能恢复健康了,这太好了……”
王明伦冷冷地沉默着。
稻本的脸色突然一冷,声调骤然凌厉:不过……这一切,可不是免费的!
接着,旁边的宋飞拿出一个药瓶,在王明伦眼前晃晃:“这种药水,名字叫磺胺,专治败血症,目前全世界也只有几个国家在试生产,即使是在日本本土,这种成品药也很稀有。”
宋飞停住了,走到病床前,慈爱地摸了摸亮亮的头,亮亮战战兢兢,不解地看着父亲。
宋飞这才接着说:“发明它的德国药学家,就是靠它救回了自己的女儿,而你的孩子,只需要再注射一盒,就能变得和从前一样健康。”
王明伦古井不波的眼睛中,闪现了一丝激动。
宋飞靠近坐在床沿上的王明伦,弓下身子,面对面直视着王明伦的眼睛,举起药瓶。
“但,这里的一切……干净的床单、和善的护士、可口的饭菜、还有这最后一盒磺胺,明天也可能会全都消失……”
王明伦的眼中闪过一丝恐惧和绝望!
旁边的高云逸看着这残酷的世间炎凉,脸色慢慢苍白起来,此时,他已经不敢确定自己有没有做错了。
而宋飞,还在一字一句地说:“这些,都要靠你自己来拿!”
王明伦和宋飞保持着对视的姿态,王明伦的眼神中,是仿佛走完了整整一生的疲惫和苍凉。
全场沉默,众人都在体味着这看似平静淡漠,其实却惊心动魄的抉择。生与死、爱与恨、信仰与背叛、卑鄙与崇高……这一刻的这道选择题,其实就是人生的缩影,人们无时无刻不在面对这样的选择,放弃一些,再获得另一些,心里痛一阵内疚一阵,又再窃喜一阵庆幸一阵,每日计算得失,周而复始……
终于,王明伦缓缓伸手接过宋飞手中的药瓶:“我要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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