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连下了两日的大雨,到了七月十三这天,太太终于来了。
天刚刚放晴。
把所有下人支走后,又将门窗关的严实了,太太方喜滋滋的说出来意。说这两天她与李夫人已经商量好了:婚期定在七月二十三,就在十天后。
太太又和司徒起起说了一阵子闲话,但聊着聊着还是聊到了正事上面,说让司徒起起嫁过去后,一定要知书达礼的,这样父母也光辉,最重要的是从此万事都要耐着性子去做,不能急躁。
临走,太太叹道:“这些都是当初你外祖母嘱咐我的。”
人与人之间的感情真是多种多样,爱恨能同时!司徒起起目送太太离去后,看着太太渐渐消失的背影,心里一阵胡想。太太对自己的亲生女儿是有爱的,但似乎还有嫉妒,还有讨厌,太太好像不太希望自己的亲生女儿以后过得好,可为了司徒家的荣华富贵,为了儿子的无忧前程,她只能昧着自己的本意祝福女儿。
司徒起起一边想着,一边摇头,最后下出一个重要的结论:太太不仅重男轻女,而且还嫉妒自己的亲生女儿。
“青桔,你明白吗,这世上有各种各样的人!”司徒起起侧身对青桔说道。自两人出房间起,大丫头青桔和大丫头执素便跟上来了,且各自跟着自己的主子。
青桔点点头,道:“嗯。在我家乡那边,有个男人唱歌很好听,好多好多人都喜欢他。这里面有一个女孩就跟着了魔似的,非要跟那男人单独见上一面,说什么梦里全是那男人。最后把她爹爹都逼死了,也没见成。”青桔见小姐疑惑的看着自己,又补道,“那男人是个公子哥,女孩只是个乡下平民女,两人本来就不可能相见的。有一回女孩爹爹带着女孩去赶集,远远的撞见了公子哥在大马上与一群同伴说笑唱歌,四周全是妇人热烈的眼光围着他。女孩也着迷了,再也忘不了,可惜啊,别人都是看一看,想一想就作罢,但这个女孩入戏太深,逼死老父,一时间女孩被所有人唾骂。小姐,就算到了今天,我也不明白女孩到底在想什么,但是我后来明白了,世上就是这样有各种各样的人!他们的想法我永远也不会懂,但是他们跟我一样都存在于天空下。”
司徒起起心中升起一股强烈的悲伤,她真想说点什么。抬头看看天空,蔚蓝,洁白。都罢了,都罢了,往事随风而已。
“去把我绣的那副梨花耳罩拿来,今儿天气好,再叫上四儿来陪我四处走走!”司徒起起道。这两日下大雨,她被大雨关在屋内绣完梨花,又绣青黛没绣完的梅树,心想着太太怎么还不过来。
没一时,只见青桔拿了耳罩过来,四儿笑嘻嘻的跟在青桔身后。司徒起起接过耳罩戴上,瞧着四儿淡淡一笑:“你笑得真好看。”
说毕,三人穿花拂柳,过桥渡水,在府中四处游玩,一直好不热闹。半响,玩得身上热起来,司徒起起便将耳罩取下了,放进袖子里。
司徒起起看什么都新鲜,那假山,那亭子,那长廊,那红砖绿瓦,那白鹿仙鹤……路上忽遇着太太,魏姨娘,田姨娘和甄姨娘四个结伴同行,只见无躲避处,三人忙上去问安行礼了。
魏姨娘将司徒起起拉着胳膊上下打量一番,嘴边含笑道:“这真是人逢喜事精神爽了!大半年不见你哇,今儿猛然一见,唬我一跳呢!还以为是天上的——”魏姨娘侧头大笑,“哪个仙子下凡尘来了!”甄姨娘也上来笑说:“起儿,你病了这九个月,一直焉了吧唧不肯出门,我们是劝也劝了,说也说了,你就赖在床上不起来,令人好是担心。我今天见到你这副样子出门来,一时间都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昨儿下午去看你,青桔说你在睡觉,我又走了。谁想到今儿又在这儿看到你,生龙活虎的,我真是……”说着说着竟激动得眼含泪花,口齿不清。
司徒起起一看见甄姨娘,心里就暖意横生,忙上去搀扶了:“我还奇怪呢,甄姨娘是隔三差五就来瞧我的,怎么最近好一阵都没见你了,原来你来的时候我竟然还在梦里梦见你呀。”大家都笑了。又听田姨娘道:“恭喜恭喜,太太刚跟我们说,那李家把婚事定在这月二十三号,起儿就要做新娘子了。你呀,再嫁不出去,非把太太给急坏了不可,太太,我说的是吧?”
太太从一开始见着司徒起起,心里便很不自然,这会子听田姨娘如此说,只得笑道:“让你们来帮着准备准备,你们就有一大堆的话。”
魏姨娘大笑:“是,是!只我不话多,起儿今天这么美艳动人,你们谁还记得夸她呢?甄姨娘不话多,这里谁又记得关心她呢?”
太太脸色突变,正想训魏姨娘几句,忽听司徒起起道:“我长这么美,天天都被自己夸得腻味了,唉,这会子只想关心关心魏姨娘你的一张巧嘴,是不是累得慌~要是累得慌~你就对我爹爹讲~”司徒起起说得开心,后面都唱起来了。
太太一听女儿的话不像话,立刻勃然大怒,厉声斥责道:“跪下,你一个千金小姐这些话也是混说得的么!平日里教你的那些礼仪规矩都忘哪儿去了?啊?你真是越大越糊涂,家门不幸!家门不幸哪!”几个姨娘都来劝太太,道:“起儿也不是故意这么说的,她病刚好些,太太快别生她气了,我们不对外说的,只当没听过!”
青桔和四儿已被吓呆住了,直直的跪下。
太太怒道:“你还不跪是么?你翅膀硬啦!”
司徒起起不愿意跪下,毕竟太太不是她的真娘。
从前儿孙们犯错了,自己才会叫他们跪下。
但细细一想,这具身体是太太生的,也是太太养大的,自己如今白占一具小姐的身子,哪有不干活光吃饭的理呢?该小姐享受的,自己时时刻刻无不在享受;那么该小姐承担的……
司徒起起迎着风跪下了。
道:“是我说错了话,我该跪。”但就在这一刻开始,她与太太的恩怨就算结下了。她一辈子都是个大字不识的老粗农,在村子里与人说这么些话并算不得什么,可是从一个千金小姐的嘴里说出来,终是不体面,大不敬的。
“这事不分对错,只怪造化弄人。太太可以责备我,可以让我跪下,但是这笔恩怨我陈园里会记在心中。”司徒起起暗自想道。
一生做田里粗农。
再一生做府里小姐。
这本来是两个完全不同的人生,只有时间才能慢慢的把她们揉合。这时的司徒起起其实大部分时间都是陈园里,所做所说,皆是粗农样。九个月如何敌得过七十一年的时间?
当下跪了三个人,站了四个人,场面正混乱时,忽然风过,开始下起小雨,渐渐的,一点两点的小雨滴变成了一场噼里啪啦的暴雨。早有丫鬟送伞来,三个姨娘还在劝太太,但是太太一发不可收拾,想着这月二十三号女儿出嫁后,便是别家的人,本来她怀孕了,不该让跪的,但是她一天天的越来越不把我这个亲娘放在眼里,以后再说她几句的机会也变少了。今天我非要骂她个够,她不是觉得自己长得很美吗?美个屁,比起老娘当年来那就差远了!当年若没有先怀上她,而是先怀上的我儿子,今日我的儿子也就不至于落个什么都没有的下场!全被魏姨娘生那寄缈小子给抢去!
太太还不让丫鬟给司徒起起撑着伞,现下伞是甄姨娘撑着的,甄姨娘生怕起儿淋了雨,身子欠佳,到时候别又错过婚期。如此说了一通,太太方才默许。
青桔和四儿,则没人敢给她们两个撑伞,都一直被暴雨狠打。
像这样的场景吧,每年都要发生个几次——太太总是当着众人的面训斥小姐。下人们都已经习惯了,谁也不会劝。
但是没多久,缈大爷之妻王氏身边的大丫头九九匆匆跑来道:“给太太姨娘们问安!”猛然看见跪在暴雨油伞下的司徒起起,顿了顿,“小姐……”那个“好”字却怎么也说不出了。
“你做什么来的?”魏姨娘问九九道。而太太还在骂女儿,没有发现九九的到来。
经魏姨娘这么一问,太太才扭头去看,见九九打伞立着:“你来做什么?什么事?”
九九立刻回道:“缈大爷让奴婢来请太太和小姐过去,说宫里来人了,正在大厅等着哩!”
大家听了,心中都一知半解。这大概是为了司徒家与李丞相家的婚事而来?
太太连道:“你还跪着做什么?”又对几个丫鬟道,“你们几个快去给小姐梳洗下,要快,要快!”丫鬟们领命,扶起小姐离去。
太太跟在身后,路过青桔和四儿身边时,说道:“两个贼小**!小姐言语无状,一定都是跟你们混学的!好好的在这儿跪着,不到晚饭时间不许起来!”说毕,一边走,一边问九九细节,九九回道:“奴婢听夫人说,宫里来的人是李公公,还带了好些东西。”太太惊喜的直点头,让九九回去复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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