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伯先是深呼吸。
“我把她带回了家,交给了莎瓦。”他说道。
大厅中的低语又开始高涨起来,人们纷纷质疑为何他对无情的敌人如此仁慈。大厅中的每一张脸都讲述着各自失去亲人的故事。这里的人们在这场冲突中无一幸免。老伯抬起头,然后转向人群,他不相信所有人都是铁石心肠。
“我的儿子们……我的孩子们……他们的尸骨早已被苍天清理洁净。那些逝去的人会希望看到我们被悲伤淹没,甚至将自己埋在他们身边吗?”
锐雯看到老伯和他的老伴默契地对视。莎瓦圆睁的双眼也噙满了泪水。
“我们不可能说忘就忘,但是……”老伯的声音颤抖着。“但是我们不能陷在过去的泥沼中,我们剩下的日子还要继续过下去。”
莎瓦咬着下嘴唇,挺直了身板,就像是要挡住身后任何胆敢诋毁他们选择的人。亚撒从众人的注视中转过身。他面向推事坐下,身下的圆凳发出嘎吱声。
“已经有了那么多死亡,我不忍心放任不管,”他解释道。“我们给她擦洗干净,收留了她。”
推事面无表情地点点头。锐雯看到推事在仔细打量自己身的衣服和裤子,想象着去掉镣铐。她知道推事正在想象的画面,她自己已经想过许多次了。这套衣服是老妇人给她的,是一套年轻男子的衣服,身高应该比她高一头,也许他有着莎瓦的微笑或者亚撒的慈眉善目。
对于锐雯来说,这衣服时刻提醒着她的软肋。这么多年来她始终信奉着诺克萨斯的力量,出生入死。然而锐雯却接受了他们承载希望的微薄馈赠,穿这身衣服,融入了一个已然破碎的家庭。
“她恢复了体力以后,要求到田里干活,”老伯继续说道。“我和我老伴都老了。我们很高兴有她帮忙。”
“你和你的妻子就不怕送命吗?”
“这个姑娘不想和诺克萨斯再有什么瓜葛。她憎恨诺克萨斯。”
“是她这么对你说的吗?”
“不,”他说。“她并没有说起自己的过去。莎瓦曾经问过一次,但是她什么都没说。我们发觉问起这个她很痛苦,所以就没再问。”
“如果她什么都没说,那你是怎么得知她对自己祖国的感情的呢?”
孔德老爷抹了一把老迈的双眼。锐雯看到他愁容满面,似乎刚刚的话轮不到他来说。他突然意识到周围还有其他人在听,加快了语速。
“发烧时的梦话,推事,”他说道。“她来的那天晚。某种属于她的东西,她极为珍视的东西,被破坏了。所以她在咒骂诺克萨斯。”
“你知道她当时说的是什么吗?”
“我应该没猜错,推事。”老伯慢慢地点头。“她的剑柄和剑鞘缠在一起。四天前我看到她解开了绑带。我看到那把剑是破碎的。”
锐雯以为那天在谷仓里看到她的只有那只捕鼠的肥猫。
一些人开始低声嘲笑起诺克萨斯的武器质量。
“得知这一信息以后你做了什么,孔德老爷?”
“我把剑拿到了神庙。”
推事扭过头,目光沿着猎鹰锋喙般的鼻子俯视老伯。“打算作甚?”
“我希望祭司们能修好它。如果这把剑能重铸,她也能摆脱一些过往的鬼魂。”这句话让在场的人群立即爆发,但老伯始终看着锐雯和她双手的镣铐。“我希望她能在当下获得一些平静。”
“谢谢你,孔德老爷,感谢你向本庭提供的证言,”推事说道,冷峻的眼神让人群静了下来。“你的发言结束了。”
她看了一眼铺展开的羊皮纸,然后面向庭吏。
“呈证物。”
锐雯看到两名神庙祭司抬着一个巨大的木托盘,面垂下薰衣草色的褶边布,小心翼翼地放在推事面前的桌子。一位武士祭司迈步前,他的木质肩甲和胸甲边缘精致的凹槽是更高位阶的象征。
“亮出来,”推事说道。
武士祭祀撤掉了薰衣草色的盖布,展露出比鸢盾还宽的剑和剑鞘。剑鞘外面刻着厄-诺克萨斯语的粗糙笔画。与艾欧尼亚文字的柔美线条相比,这棱角分明的生硬笔触显得格外突兀。但推事们的注意里不在剑鞘和铭文,而是剑刃本身。如此厚重的剑,即使对于这位训练有素的神庙祭祀来说,光是举起来就让人担心会折断胳膊,所以更难想象面前这双镣铐中的苗条手腕是如何挥舞它的。的确,就连锐雯自己,第一次看到它的时候也是同样的想法。
如今,这不再是一把完整的剑,它被残暴地打碎成许多段,就如同一只怪兽的巨爪割裂了金属的血肉。其中有五块最大的碎片,每一块都足以单独拿来取人性命,而现在呈在艾欧尼亚的绸缎之,即便残破不堪,也依然让人望而生畏。
推事看着锐雯说。“这把武器是属于你的。”
锐雯点了点头。
“我看以现在这种状态,要用它战斗有点困难,”推事自言自语道。
人群中传来几声窃笑。
武士祭司不安地说。“这把武器附有魔能,推事。诺克萨斯人在剑施了魔法。”他的语气里满是嫌恶。
锐雯不知道推事是否在听祭司说话。推事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视线仔仔细细地在剑身扫来扫去,直到发现了锐雯最不愿面对的那个角落,那个锐雯一直在寻找的空缺。推事的鹰钩鼻抽动了一下。
“剑少了一块。”
一位年轻的神庙堂役在议会大厅前方紧张得发抖。
“堂役,这个武器是孔德老爷呈给神庙的吗?”为首的推事问道。
“是,推事。”
“就是你向本庭报案的吗?”
“是,推事。”
“你怎么知道我们会对这件武器有兴趣?”
锐雯看到堂役在长袖揩了揩手的汗。他的脸色煞白,好像随时都可能晕倒,或者吐到石头地面。
“堂役?”推事催问道。
“我是洗骨工,推事。”年轻人的声音战战兢兢。他的双手就像燃尽的蜡烛一样无力地垂下。“长老们的遗骨。他们的尸体被天葬以后,我收回骸骨然后进行处理。”
“我知道洗骨工的职责,堂役。这和武器有什么关系?”
“一样的剑。”
推事脸浮过短暂的疑惑。同样的茫然也挂在所有人脸,大家面面相觑,不知所云。而锐雯却感到一种不安渐渐爬心头。
“当我处理素马长老的遗骨的时候,我是说在他死后,给神庙。”堂役语无伦次,让许多人无法理解。他没有继续说下去,而是从长袍的兜里掏出一个绸布包,然后开始用纤细的手指解开绳结。他从包里拿出了一个金属碎片,举了起来。“这块金属,推事。和断剑是一样的。”
堂役急忙从自己的位置跑到推事面前。她从他手中接过碎片,捏在指尖仔细翻看。即使从很远的地方看,这块金属也和断剑非常类似。
锐雯无法呼吸。这是她曾经辛苦寻找的碎片,但最终放弃了。现在它即将拼凑完整,点亮她脑海中被遗忘的黑暗角落。锐雯背负的罪孽曾被深深埋藏起来,现在终于即将重见天日。锐雯知道接下来要发生什么,她横下一条心,硬着头皮等待命运降临。
“你在哪找到的这个?”推事问。
堂役清了清嗓子。“在素马长老的颈椎骨处。”
议会大厅发出一声喘息。
“你之前怎么不呈交来?”推事的目光紧锁在她的目标身。
“我来过,”堂役说道,眼神极力想要躲避站在断剑旁边的那位武士祭司。“但师父说它无关紧要。”
推事的视线可丝毫不需躲避那位武士祭司。
“你来,”她命令道。她将那块金属碎片交给了武士祭司。“和其余的部分放到一起。”
武士祭司瞪了一眼堂役,但还是接受了命令。他走向锐雯的断剑,在最后一刻转过身对推事说:“推事,这件武器附了黑魔法。我们不知道这块碎片会带来什么。”
“遵照执行。”推事的语气不容置疑。
武士祭司回过身。议会大厅里的所有眼睛全都在屏息注视,他将那片扭曲破碎的金属放在了紧靠断剑尖端的地方。
那把武器安静地躺着。
推事轻轻地出了口气。然而锐雯却始终都在看着老伯和他的老伴。她知道他们的希望就要被辜负了。她一直都太脆弱不敢接受,不敢相信这世界对于如此残破之人还存乎怜悯。他们所希望的无罪判决转瞬即逝,而这个瞬间最令她痛心。她痛心是因为她知道,他们心中关于她的一切美好信念都将在下一个瞬间破灭。关于她过去的真相比任何刀刃都更加锋利、更加痛苦。
锐雯听到她的剑开始轰鸣。“行行好,”她大叫出来。她努力想要让自己的声音盖过大厅里的嘈杂。她努力想要摆脱束缚。“你们必须仔细听。”
声音越来越大。现在所有人都能听到并感觉到。村民们惊慌失措,你推我挤地想要后退。推事立刻站了起来,她的双手伸向断剑下面的木质桌台。桌子的边缘开始生长并弯曲,木质间萌发出新的枝条将武器缠绕起来,但锐雯知道它的魔法无法被限制住。
“大家快趴下!”锐雯大喊道,但巨剑的轰鸣淹没了她的声音,淹没了所有声音,这把武器开始发出一种刺耳的音调。
突然之间,符文的能量爆发出来,夹杂着破碎的木屑。一阵烈风将所有站着的人推倒在地。
人们趴在地,仰脸看向锐雯。
锐雯的嘴唇冰冷,脸颊燥热。她脑海中的鬼魂,她深埋起来的记忆,现在全都喷涌而出,历历在目。他们是艾欧尼亚农民,男女老少,不愿向诺克萨斯屈尊下跪的村民。他们全都看着她。侵扰着她。他们知道她的罪行。他们也是她手下的战士,她的兄弟姐妹。他们甘愿为了帝国的荣耀牺牲自己,然而她却害了所有人。她用诺克萨斯的旗帜带领将士们,这面旗帜曾向他们承诺过家园和意义。但到了最后,他们全都遭到了背叛和遗弃。所有人都被战争残害殆尽。
现在这些鬼魂与活人站在一起,被巨剑的魔法掀翻在地的旁听者们开始慢慢站起来,但锐雯依然还留在很久以前的那个山谷中。她无法呼吸。死亡堵住了她的口鼻。
不,这些死人都不是真的,她告诉自己。她看到了亚撒和莎瓦,他们也在看着她。两个残魂站在他们身边。一个拥有老伯的眼睛,另一个拥有莎瓦的嘴。老两口相互搀扶着站了起来,对周围的昔日亡魂视而不见。
“黛达,”老妇人说。
锐雯无法压抑自己的负罪感和羞耻。
“是我干的。”锐雯的嘴唇说出了空洞的话语。她将接受自己的命运,任由这群人摆布。她会让他们完成审判,然后为自己的罪行受罚。
“是我杀了你们的长老,”她对所有人说。她几乎无法呼吸,刺耳的自白充满了整个大厅。“我杀了所有人。”
第3章
坟墓一般死寂的议会大厅开始渐渐复苏。全副武装的武士祭司察觉到了骚乱,从四面八方赶来,逆着躲避危险魔法的人潮进入大厅。
鹰钩鼻推事站稳脚跟,将球型惊堂木砸向案台。
“本庭的均衡立刻恢复,”她命令道。
房间再次安静了下来。人们将翻倒的长凳扶正,重新坐好。那个披斗篷的陌生人挠了挠鼻子,走到角落查看墙新添的齐胸高的切痕。一位武士祭司小心翼翼地接近附魔巨剑。
在桌台的碎木之中,巨剑和剑鞘躺在那里。破碎的剑身散发出绿色的能量弧光。武士祭司弯腰握住剑柄,他用双手举起巨剑,感受它的重量。虽然裂隙依然存在,但这把武器却完整地连在一起。
“快把这邪器拿走!”有人喊道。祭司将武器收回鞘中,又来了几个祭司将它搬走。
“是我杀了他,”锐雯又重复了一遍。她的声音是自己的,又不是自己的。这是她的往昔在说话。她看着大厅里的面孔。现在她全想起来了,在自己回忆的角落中惊醒。
“锐雯,”推事说。
锐雯的注意力从巨剑突然移向推事。
“你知道自己在供认什么罪吗?”她问。
锐雯点点头。
“你为什么这么做?”
“我不记得了。”她只有这个回答。双手被束缚的锐雯此刻无法拭去默然的泪水,只能任其顺着下巴滑落。
推事目不转睛地看着她,等待更多真相浮出水面,但经过徒劳的等待后,她向庭吏示意了一下。
“锐雯,你将被囚禁于此,直到明天黎明正式宣判,在此期间任何人都可以与你就私人恩怨谅解言和。”
锐雯盯着手的镣铐。
“我和其他两位推事将查据法典并与长老们商议,对你的罪行给与恰当的刑罚。”
村民们安静地离开了。最后离开的是那对老两口。锐雯是听到莎瓦对老伴的低语时的口音推断的,只是剧烈的情绪让话语难以辨认。当她听到两个老迈的步伐渐渐走出门口,锐雯终于抬起了头。大厅里已经没有了活人——只剩下昔日鬼魂。
午夜的空气冰冷清爽。夜空中一轮满月周围环绕着一圈冷冽的光晕。月光通过敞开的门扉洒进大厅,但并没有照亮锐雯所在的房间尽头的阴影。白天的时候没有任何人进来与她谅解言和。虽然武士祭司抬走了巨剑,但大厅周围墙尖利的刀印让村民们不敢进入。有些人打开了门,又有几个人带来更多烂蛋果,但最后不再有人来打搅锐雯的冥思。她终于得以入睡,但这是轻浅、间断的睡眠,对于一个自知即将迎来最后一个黎明的人来说恰如其分。当她听到黑暗中悉索的脚步声接近,立刻醒了过来。
锐雯睁开双眼。
“老爹,”她说。“你在这干什么?”
老伯猫着腰慢慢溜到她身边,打开一个软布包,里面全是工具。锐雯认出这是用来安装和修理铧刃用的金属器材。
“你看我像是在干什么,孩子?”月光勾勒出的轮廓让他脸的沟壑显得愈发深邃,但他们二人周围的幽暗气氛似乎并没有像锐雯想象的那样感染老伯。
“你可真是一心想死,”他用责怪的口吻对她说。“你这样是求不得均衡的。”
他在锐雯的手铐和脚镣鼓捣起来。锐雯并没有将他推开并让他回家,虽然她内心强烈要求她阻止老伯,但是私心让她狠不下心。如果老伯是此生最后一个陪伴她的人,那么锐雯希望这个瞬间可以尽量延长。她就一直这样沉默地坐着,直到几分钟后她听到大厅外面的石子路传来脚步声。锐雯看了看亚撒。他在笑,拿着解开的镣铐在她面前晃了一下,就像小孩子在炫耀自己的玩具。
“老爹。快。藏起来。有人来了。”锐雯的声音急促尖锐,不容回绝。老伯快步躲进角落的阴影中。锐雯重新低下头摆出睡觉的姿势。她让头发遮在面前,睁着眼。
一阵强风吹过树丛,绕过大厅的门柱。在一束月光的映衬下,一个人影立在门口。
这个陌生人不再用斗篷遮住脸,剑和金属护肩也全都亮在外面。他和其他人一样在门口停顿了一下。但和村民们不一样,他走了进来。他没有在石头地面留下任何脚步声。当他距离锐雯一把剑长短的时候,停下了脚步。
他从背后拎出了一个皮剑鞘,面刻着粗糙的符文。他把剑鞘扔到锐雯脚边,哗啦一响。
“哪一个更重,锐雯?”他问道。“是你的剑,还是你的过往?”
显然这个陌生人知道锐雯没有睡着,所以锐雯也不再假装。她抬头看他,他的脸在灰暗的阴影中模糊不清,但鼻子的伤疤清楚可见。
“你是谁?”她问道。
“另一把断剑。”他回答说。“你准备认罪伏法。这一点我佩服你。”
锐雯看到他的脸浮现出短暂的感情。
“你的剑背后的隐情,”他继续说。“你知道真相吗?”
“我杀了他。他是因我而死。他们全都……是我干的,”锐雯继续说。她不知道自己能否承担更多悲伤。
“举剑。”
锐雯坐在原地一动不动。她听到那人发出恼怒的低吼。
“站起来,你无可逃避,”那人说道。他的声音不容回绝。
旋风开始在大厅中卷涌,推开长凳,也推着锐雯站了起来。战斗本能和肌肉记忆指引着锐雯的手臂。当她面对这个陌生人的时候,带鞘的巨剑已经握在她手中。
“我求他把它打碎。”她说。
“是吗?”那人的声音带着嘲讽。
陌生人的怀疑刺痛了她,深入回忆的骨髓。她颤抖着,模糊地想起了那个景象。素马长老的声音宁静平和。他的冥想室中气氛凝重,带着思想和焚香的重量。素马长老并没有评判她,也没有评判她的负担。
锐雯看着面前的陌生人,心中涌出一阵剧痛,流淌至全身,直到她握剑的双手。她紧紧抓住剑柄,从剑鞘中抽出符文之刃。
“你为何而来?”锐雯问。
破碎的剑刃带着粗糙的能量。耀眼的光芒在墙投下斑驳的影子。
“我知道你一心求死。”陌生人笑着说。
一直以来侵扰她的鬼魂现在倾巢出动,锐雯向着那些鬼魂狂乱地挥砍。那个人的刀刃格挡了她的忧伤和狂怒。这让她更加愤怒,把她拉回了现在。二人开始了一场剑舞。每一次格挡和突刺都伴随着空气的轰鸣和爆裂。
“我来此是为了杀死谋害我师父的凶手。”他咬牙切齿,喘着粗气说道。“我来取你的命。”
锐雯大笑一声,双眼泪目而视。“动手吧。”
疾风武士放低剑身,开始操纵他们周围的旋风。魔法发出炽热的音调,那个人将能量聚焦到那把符文巨剑。那把武器的诺克萨斯魔法开始颤抖,破碎的剑身刹那间分散,顶端的那一小块碎片也游离出来。
能量坍缩,那块小碎片崩了出来,飞向黑影中亚撒藏身的方向。死亡的弹丸眼看就要射入老伯的喉咙。锐雯再次嗅到了那股带着焚香味道的辛辣回忆,那浓烈的味道是素马长老的冥想室。
“不!”她大喊道。锐雯扔下刀刃,面对重演的悲剧束手无策。
就在那片刀刃即将刺穿老伯饱经风霜的皮肤之际,它停了下来,被一道风墙束缚在空中。那个鼻子带疤的人松了一口气,锐雯碎刃的小铁片径直掉到了石头地面。
“你运气好,气息够重,孔德老爷。”那个陌生人在急促的喘息之间语速飞快地说。
锐雯跑到老伯面前抱住他。她侧过头看着那个陌生人。风依然抽打着他的头发,他用不拿剑的手背擦去几颗汗珠。
“你没说谎。”那个陌生人也走了过来,捡起了刀刃的碎片。锐雯看到他的一部分怒火化为了理解。“你杀了素马长老,但你不是凶手。”
“对不起。对不起。”锐雯一直在寻找的这个瞬间,她再次活了过来。一连串哽咽的话语脱口而出。她颤抖着扶着老伯。
“我找到他。我哀求他……”锐雯想要咬清每个字,但是她被激动的情绪压倒。“我求他帮帮我。打碎这个。打碎我。”
“素马长老的确试着摧毁了你的剑,”疤脸的人说道。他的声音也变得哽咽。“但是,锐雯,过往已经铸成,我们无法改变。”
锐雯知道那种感觉,面对一去不返而又挥之不去的记忆。现在她看到这个陌生人也背负着属于他的鬼魂。他一声叹息,周围的旋风逐渐平息。
“守护素马长老是我的责任。如果我当时在场……在那天夜里……我本可以保护他。杀死他不是你的本意。”锐雯看着他,悟得真谛的武士惺惺相惜,那人再度将自己的心魔扛在肩。二人四目相对。“说到底,他的死是我的过错。”
“亚索?”老伯走近了一些,然后伸出一根弯曲的手指。“你承认了自己的过错,这是莫大的光荣。”
“我的光荣早就离我而去了,老爹爹,”锐雯在亚索身看到了同样的抗拒,抗拒希望、抗拒原谅。他摇了摇蓬乱的头,没有接受老伯的辩解。“一步错,步步错。这就是对我的惩罚。”
他的自我审判被碎石路的脚步声打断。鹰钩鼻子的女人进入了议会厅。她仔细地绕着大厅走了一圈,查看了两位身心破碎的武士打斗留下的伤痕。她每一步都伴着金属磕碰的声音。推事在路过锐雯和老伯的时候放慢了速度。锐雯看到了一个皮扣,面挂着她镣铐的钥匙。当推事走到那个陌生人面前的时候,停下了脚步。
“负起责任是赎罪的第一步,亚索。”她语气平和地说。
“第二步呢?”亚索的话里带着绝望的尖刺。
亚索没有躲避推事的凝视。房间凝固了,停止了呼吸。
推事平静的声音在空荡荡的议会大厅中显得格外洪亮。“原谅自己。”
锐雯认真地看着这位武士。他无法强迫自己说出那句解脱痛苦的话。这么久以来,锐雯一直在求死,而现在她看到亚索的挣扎,她意识到,真正困难的是背负着自己的所作所为继续活下去。亚索也看着她。他愿意留下来面对过去吗?
那个疾风作伴的人走出了议会大厅,走进了黑夜。锐雯紧紧握着老伯年迈的双手。
日出时分,清新凉爽,但云的厚度预示着和煦温润的一天。当武士祭司和鹰面推事拿着钥匙扣来提犯人的时候,推事略感惊讶地翘起一瞥眉毛,她看到镣铐依然整齐地摆在地。锐雯自觉地站了起来,走出了大厅,面对自己的未来。
另外两位推事已经让村民们在议会大厅门外的广场集合。锐雯猜想,这一定是因为他们都不想再和她或者她的符文之刃共处一室了。一阵清风轻抚推事的长辫。
“经过对证据的整理,结合长老们的意见,这位诺克萨斯人的罪名成立。”推事开始宣布。
锐雯听到自己出生地的名字,汗毛直立。她看着相互依偎的莎瓦和亚撒。
“虽然判处死刑轻而易举,但死刑无法保持世界的均衡,”为首的推事继续说。“死刑不能修复罪行给民众带来的破坏。”
村里的人们纷纷点头大加赞同。锐雯看到他们的脸,看到了他们共同的缺失;缺失了父母的孩子,缺失了儿女的老人。
“所以,本庭寻求的是更漫长、更严厉的判罚,”推事继续说。“我们将监督这位放逐之人,锐雯,修复她造成的破坏。”
推事顺着鹰钩鼻尖俯视锐雯。
“判罚她重劳役之刑,”推事宣布。“就从孔德夫妇家的田地开始。”
人群中掀起一阵低语。
“本庭还将监督锐雯修理议会大厅。并补偿那些在诺克萨斯侵略期间受到伤害的家庭。”
推事充满期待地看着锐雯。“你是否愿意接受这一判罚?”
所有眼睛现在都指向锐雯。一种新的感情卡在了她的咽喉。她环顾四周,那些过去的鬼魂并没有随着宣判而消失。锐雯看到那些鬼魂自如地与活人融合。她很吃惊。眼前的景象让她宽慰。她将向所有人证明自己有资格接受这个礼物。
“愿意。”锐雯哽咽得几乎不认得自己的声音。
老两口立刻扑向前,用力抱紧锐雯。她也在拥抱中彻底放松,用力抱紧他们。
“黛达,”莎瓦的嘴唇紧贴锐雯的白发。
“女儿,”她低声回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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