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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还能治好么?”蒖蒖追问。

韩素问如此作答:“如果因其他病引起的,还有治愈的可能。但若因自然老化,那就很难恢复了。”

见蒖蒖垂目无言,韩素问包好点心,又笑道:“你还年轻,不用太担心。有什么头疼脑热的尽管来找我,老了我教你养生,保证你味觉不会丧失……我得走了,稍后还要出义诊,帮一位皇城司朋友的表弟的堂叔诊治。”

蒖蒖瞠目道:“你交游还真是甚广,上次是书院、画院的朋友,这会儿又多了个皇城司的朋友。”

韩素问又露出他灿若阳光的笑容:“医官朋友多很正常。世人都喜欢和医官交朋友,因为迟早用得上,自己用不上家人也能用上。通常他们第一次接触我,都怀着明显的目的。”

蒖蒖讶异于他心思之通透,问:“那你还能交到好朋友么?”

“能呀,”韩素问大笑,“你不就是这样交到的吗?”

蒖蒖一怔,想到自己起初与他往来,的确主要是找他打探各种事,不禁脸一红,颇显尴尬。

“没事没事,你别多心。”韩素问拍拍她肩,含笑道,“虽然如此,但我相信,只要我诚恳待人,你们迟早会被我折服,忘掉不纯粹的初心,除了头疼脑热,有好东西的时候也会想到与我分享……就像你现在一样。”

蒖蒖抬起头,与他相视而笑。

不远处,立于嘉明殿外廊庑下的裴尚食默默转身回殿中,不再继续观察他们。

她没有听见二人所说内容,但观他们神情,只觉甚亲密,忆起多年前另一桩往事,不禁有两分担忧。

“你与翰林医官院那位姓韩的小医官相识已久?”夜间在小厨房里与蒖蒖独处,裴尚食开诚布公地问她。

蒖蒖坦然答道:“不算很久,我们认识还不到一年。”

“我今日瞧见你与他说话,像是熟识的。”

蒖蒖忍不住笑:“他这个人就是跟谁都见面熟,第一次见都能热络得像多年老友。”

裴尚食沉默一下,还是决定直言忠告:“你是年轻内人,又于御前侍奉,与外界男子接触务必谨慎,若言行失当,一则惹人议论,二则……若自己情难自禁,更易引来大祸。”

蒖蒖想到韩素问那模样,觉得甚难令自己“情难自禁”,笑吟吟地正欲解释,却闻裴尚食骤然提起一个人:“你听人说起过刘司膳的事么?”

所有本来要说的话霎时烟消云散,蒖蒖迅速摇头,两眼灼灼地盯着裴尚食,生怕她不继续适才提起的话题,又讷讷地道:“在殷郡王府时,曾听人说起,赞她厨艺超群,别的,就不知道了……”

“她的事,这些年来太后一直禁止宫中人议论,所以你不知道。”裴尚食道,“她在齐太师宅中长大,又得刘尚食倾囊相授,自然厨艺超群,只可惜,私下与一位医官来往,不获先帝许可,结果……很惨。”

“尚食能与我说说她的事么?”蒖蒖小心翼翼地问,“让我引以为戒……”

裴尚食闭目沉吟,少顷徐徐开口讲述:“她是齐太师家养的厨娘,长大了才入宫做尚食局内人,厨艺自然超群,但先帝忌惮齐太师,起初不敢重用她,只让她做刘尚食和我的助手,不掌御膳。有一年,吴地州府官员向先帝进献了几尾鲜活的河豚,先帝命刘尚食按古法做好,让她先尝,刘尚食却犹豫了。她是汴京人,此前没吃过河豚,去除毒素的步骤按古籍记载进行,但毒素是否尽除,她也没底。而那刘内人见她面露难色,当即出列,请先帝许她代替刘尚食品尝河豚。一尝之下,皆大欢喜,河豚已无毒,且味道鲜美,先帝食用后甚愉悦,对刘内人也和颜悦色许多。刘内人勤勉认真,平时不爱玩乐,一心钻研厨艺。做的膳食宫中娘子们先后都品尝了,交口相赞。有一次,当年的太后向先帝推荐刘内人做的点心,先帝看着点心上的糖霜,似笑非笑地对刘内人说:我听说砒霜与糖霜相似,都是甜的,你知道他们味道上的差异么?这个问题把刘内人难住了,随后,她做出了个不可思议的举动……”

蒖蒖猜到了:“她去品尝砒霜。”

裴尚食叹息:“然后差点丧命,许多太医都束手无策,最后是一位姓张的医官把她从黄泉路上拉回来的。”

“张云峤?”蒖蒖脱口而出。

裴尚食讶然看她一眼,旋即转过眼去,淡淡道:“是他。他医术高明,至今仍是医官们仰慕的楷模。”

蒖蒖有些明白了:“因他的救命之恩,刘内人爱上了他。”

“倒也没那么快。”裴尚食道,“张太医那时虽也年轻,但性情孤傲,暗中恋慕他的内人甚多,他都不理不睬,对刘内人也并未另眼相待,只当病人正常医治。而刘内人一心精研厨艺侍奉君上,也与那些怀春少女不同。两人起初客气相处,无可指摘。那次康复后,刘内人竟然还亲笔写了篇洋洋上千言的文字呈给先帝,细述砒霜与糖霜的异同。先帝从此对她刮目相看。不久后刘尚食去世,我被升为尚食,先帝也将她升为司膳,让她掌御膳先尝之事。既获先帝器重,刘司膳知恩图报,为锻炼辨毒能力,竟然私下悄悄品尝一种又一种的毒药,结果一次又一次地病倒,张太医救了她很多次,两人的感情大概也是在这一次次的诊治中加深的……后来,先帝大概觉察到什么,安排了别的太医,不让张太医继续为刘司膳治疗,甚至不许他们再见面。但是有一日,刘司膳品尝了一种有毒的菌蕈,又如品尝砒霜那次一般严重,呕吐到呕出血来,奄奄一息。先帝见情况危急,才又召张太医去救治,而这回,先帝特意叮嘱我,要我留意探视他们相处的情形,稍后向他禀告……”

说到这里,裴尚食声音渐轻,思绪也飘向了多年以前,令她记忆深刻的那一日。

那天她引导张云峤来到刘司膳房中,立于一侧旁观了张云峤为刘司膳望闻问切,两人始终是医生与病人相处的模式,一切似乎没有什么异样。此后张云峤准备开方子,房中一时却找不到笔墨,裴尚食便说自己回房去取,退至室外。然而行了数步,想起先帝的嘱托,不免忐忑,遂招手轻唤一位小内人过来,吩咐她去取笔墨,自己缓步回去。

刚至门边,便听到了室内两人一段不寻常的对话。

“你以为你是神农,可以千百次地勇尝百草?神农尚且不能全身而退,何况你一弱女子。”张云峤的语气中有不加掩饰的愤怒,“你为官家试毒,该有一百次了吧?忠君不是这样忠的!”

“是有一百次。”病榻上的刘司膳很平静地回答,“九十九次是为官家,最后一次是为你……我想见你。”

张云峤瞬间沉默了,与她相视,良久无言。

刘司膳青紫的唇际翘出一弯凄凉的笑:“嫌少?那我再来一次。”

她勉力支身,端起身畔案几上一碗菌汤饮了一口那是应张云峤的要求盛出来给他研究的毒药样品。

张云峤猛地夺过她手中杯盏掷于地上,旋即紧握她手腕,双目炯炯盯牢她,似要看到她心里去。

“来呀,一起死吧!”他对她说,然后一手拉她入怀,一手托住她脑后金簪已坠、即将散开的云髻,含恨吻向她双唇,去探寻那一泊剧毒的汤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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