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尚食自然不会是故意的。”蒖蒖忆及裴尚食品尝雪花酥时的温柔目光,立即如此断言。再回想制作过程,蒖蒖十分怀疑她当时误用了一种颗粒大小与白砂糖类似的海盐,遂对沈瀚道:“尚食的厨房中盛调料的琉璃罐都是一样的,其中有一罐海盐,颜色颗粒看起来与白砂糖很相似,纵有些异处,尚食是在夜间烛光下做的,所以她大概没有看出来。这是无心之失,还望沈参政谅解,不要告诉官家。”
“那她做好后,自己有没有品尝过?”沈瀚并不像有意怪罪,而是在一步步探寻真相。
蒖蒖一愣。裴尚食当然品尝过,还平静地以微笑表示肯定,说明她不曾发现味道的异常,而这雪花酥中的咸味来自粗粒海盐,味道极重,按白砂糖的量来用这盐,寻常人都能一下尝出这令人难以忍受的咸味,更遑论味觉理应更为灵敏的尚食。
“唉,以她的习惯,为别人做的食物,她不可能不先试咸淡。”没等到蒖蒖回答,沈瀚便自己说了,“所以,她的味觉……”
她失去了味觉。这几乎是唯一的答案。最近帮她打扫厨房的小黄门换了个新人,大概是取调料罐下来拭擦橱柜时没在意各琉璃罐原来的位置,拭擦完误将盐罐与白砂糖罐搁错,没归于原位,才出了这样的事。
许多以往未及细思之事的内情由此骤然变得清晰:为什么裴尚食指点内人做菜,只看流程,不亲自品尝为什么官家近年偏爱柳婕妤所做的饮食为什么官家要选一位年轻内人辅助裴尚食掌御膳先尝之事为什么裴尚食说自己年纪大了,许多食物不能入口,御膳都让蒖蒖来尝……
蒖蒖但觉心下无比酸涩。作为以做美食、品尝美食为生的人却失去了味觉,自己小心翼翼地保守着这个秘密,舌头不起作用,她就靠眼睛和多年来形成的经验,通过全心观察烹制过程来判断菜肴的滋味……
“不要与官家谈论此事,也不要告诉任何人。”沈瀚留意到她眼角的泪光,开始以推心置腹的语气请求蒖蒖为裴尚食保密,“裴尚食一生未嫁,如今无父母子女,除了这宫中职位,堪称一无所有。若被人发现她味觉已不灵敏,轻则逼她辞职,重则逐她出宫,而出了宫,她已无家可归……吴掌膳是裴尚食一手提拔的人,想必会体谅她的难处,日后也请多担待,若有人要她品尝御膳,还望掌膳从中周旋,帮她化解。”
说至此处,他站起来,面向蒖蒖,格外郑重地躬身作揖为礼。
蒖蒖忙起身还礼,忽然意识到,此刻的嘱托就是沈瀚拖着病体来待漏院的原因。无论以往如何看不惯蒖蒖,为了请她为裴尚食掩饰,他都愿意放下架子,出言相求。
“参政请放心,我必会守口如瓶,不与任何人提及此事。”蒖蒖亦郑重承诺。
沈瀚目露喜色,再三道谢。
他这对裴尚食格外关切的态度倒令蒖蒖有些疑惑了:沈参政看起来重情重义,似乎不像裴尚食记忆中的负心人。思量几番,终于忍不住开口问他:“沈参政既如此关心裴尚食,当年却为何弃她不顾,另娶他人?”
沈瀚一怔,反问:“她与你说过我们的旧事?”
蒖蒖道:“是听郦贵妃转述的……寥寥几句,或也听得不是很真切。”
沈瀚无语,须臾方才恻然一笑:“我何曾弃她不顾,是她先选择了先帝,我才与如今的夫人成婚的。”
虽然多年来一直受裴尚食冷面相对,他仍深深记得她当年活泼娇俏的少女模样,尤其是她送他回乡赴解试那天的轻颦浅笑。
那时节秋意渐浓,两岸山上一层层的茂林由青至黄再至红,深深浅浅地染出锦缎般颜色,他与她一头一尾共乘一叶扁舟,她手持长篙,亲自撑船送他一程。她虽然不舍,却还强抑忧伤,一壁提拨长篙,一壁尽量寻找愉快的话题,不时让自己的泠泠笑语声漾入河中碧水清漪里。
他怜她撑船辛苦,欲起身去换她过来休息,不想刚站起迈了一步,船失去平衡,开始猛烈晃动,他双手臂张开,不由自主、忽上忽下地随船摆动,吓得满面苍白。
她倒是毫无惧色,引长篙一点他胸让他坐回船头,笑道:“你就老实坐着吧,别给我添乱。”
他讪笑着道:“我坐着什么都不做,却让你一个姑娘撑船,十分过意不去。”
她便道:“那你唱支曲儿给我听。”
他答应,看看两岸山峦,扬声唱道:“吴山青,越山青,两岸青山相对迎,争忍有离情。”
唱了上阕,想起下阕有一句“罗带同心结未成,江边潮已平”,觉得意头不好,他便不再唱下去。
她遂诧异地问:“怎么不唱完?”
“下阕忘了。”他微笑着,凝视她那在碧水青山中熠熠生辉的笑颜,这一刻但觉功名利禄皆可抛,惟望时光就此停驻,容他与她就这般泛舟江湖,相看两不厌地了此余生。
“那你另给我唱一首吧。”她继续要求。
“你想听什么?”
“唱个和我名字相关的。”
与她名字相关?也不是没有,但……他犹豫着,在她催促下才开始唱:“怅望浮生急景,凄凉宝瑟余音。楚客多情偏怨别,碧山远水登临。目送连天衰草,夜阑几处疏砧……”
他还是没有唱完,因为这一首下阕更不吉利,处处隐含离情。那时他一心想娶宝瑟,觉得她品行容德无可指摘,他们又两情相悦,是符合自己一切设想的佳偶,自己一定要考取功名回来迎她风光过门,所以拒绝去想任何与分离有关的事。
无奈如今看来,那日他在碧水之上唱的长相思与河满子倒成了他与她一生的谶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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