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见她低眉垂眼、颔首低颈,一副柔和恭顺的样子,可是,他可没忽略她紧绷的背脊和微撇的唇角,还有那浑身散发着的一股子生人勿近的气息,看来她并不怎么欣喜自己对她的亲近啊。他有些无奈,心中暗自叹了口气。
他忽然就想起刚入宫时的南嫘。
那天,他踏进常曦殿,看见她裹在一身繁重的婚服里,坐在榻上,团扇擎在面前,遮住容颜。他抬手示意,侍娘们进来服侍,她便将面前的团扇移开。
团扇落下,扇后露出一张惊鸿绝艳的脸来:双瞳剪水、曲眉丰颊、靡颜腻理。那一刻,他忽然有一瞬的怔忡,他想到了小时候见过的一片天光,和畅暖煦,晌晴韶阳。
可是,等他再回一回神,就注意到,她面上没有一丝表情。作为新嫁娘,她神态里既没有紧张,也没有娇羞,神色只是淡淡的,落落穆穆,像一尊白玉雕成的人偶,她甚至没抬眼看自己一下。
然后,他们依照礼法,吃“同牢盘”,饮“合卺酒”,她动作做得一丝不苟,整个人矜持庄重。看得出,她被她那身居高位的父亲教养得极好。然后,他猛然有了一丝的清醒,清醒地想到,南老相国送女儿进宫的目的。
他该离她远一点,她很危险,或者说,她的父亲很危险。
可是,新婚第二日,他醒过来,在微白的天光下,转头看向身侧那个安然睡着的人:天光透过木雕花纹路,洒落在她的面容上,勾勒出几团影影绰绰的花影,仿佛她面上开了一朵暖色的海棠花。那一刻,他盯着她的睡颜,微微入了神,他有些心神恍惚,这份恍惚让他变得不太像自己。
之后,他宠了南嫘八年。
可是南嫘,“敬”了他八年。
这“敬”,是恭敬,也是敬而远之。入宫多年,南嫘一直是清冷的,也不怎么同他说话。他宠爱她时,她不见欣喜;他远着她时,她也不见忧虑。
原本,他最喜欢端正沉静的女子。这样的女子往往克娴内则、知书达礼,自己可以放心给她们尊荣、赐她们高位,不必担心她们会做出犯矩逾规、祸乱宫闱的事情来。他喜欢这样的女子,像喜欢一尊贵重的摆设、一件华美的衣袍,摆在那里能镇得住寝居之所、穿着去庄重宴席也最合时宜。比如,被他封了高位的刘丽妃,就是这样的女子,她温婉娴淑,行止合宜,最重要的是,极好掌控。
可如今,他不喜欢南嫘做出这一副端正沉静的样子。他知道她本性并非如此,可他没机会窥见她的真实性情。他每次靠近她一尺,她便会退一丈,直到最后,退到他再不敢近前一步。
后来,他便开始喜欢张扬恣意的女子,至少那样的女子,他很容易知道她们在想什么。
再后来,他决定将自己从一场无望的沉迷中唤醒过来,决定着手去处理掉自己八年前就想动手去处理的势力。
人的情绪,如果用爱无法拨动,那恨呢?
他知道自己狠起来有多狠,他不愿意去想,她在多番打击下,会变成什么样子。放下了,便是放下了,从此后,他没有顾虑,也没有弱点。他以为,一切就会这样尘埃落定。
可是,毫无预料的,她忽然又冲出了禁锢,冲到他眼前。
这次,他终于是碰触到了她情绪的一角,她站在福康寿宴的大殿中央,流露出她天性中的一丝聪颖果敢、性格中的一点机灵狡黠、还有暗藏着的那一份对他的警戒之心。
他忙不迭追着这一丝外露的情绪,再去探看。
可仿佛是昙花一现,她的情绪只在福康寿宴上露出一点儿便消散了。自己再去常曦殿里看她,她便又成了一副“端庄贤良”的标准宫妃模样。仿佛,之前福康殿那一场大闹不过是自己看错了,南嫘从不曾改变什么。他不死心,他便日日去探,天天去瞧。
直到刚刚,他瞧见,她高高地坐在辇上,悠悠然地看着两名宫妃如市井悍妇一般厮打在一起,忽然,“噗呲”一声笑了出来,如看戏一般。
他才有了一丝真实感,自己没有瞧错,她终究是鲜活起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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