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邦急忙招陈平来见,陈平一脸疲惫,回道:“臣这些日子根据当时土人提供的线索,一路追寻下去,层层盘问,最后才在陈留县找到了。土人说当时是有两个逃难的女人,为乱军所侮,最后残杀在那儿,事后当地的土人看她们身后可怜,将她们裹上一场破席子,草草安葬,到现在也没有墓碑标志,只是胡乱有两座坟冢,荒草萋萋,满目荒凉,臣请陛下下诏大修修缮。”刘邦听到那两个女人为乱军所侮,浑身一震,沉吟良久,悲声低沉地回应:“当时战乱,到处都是流民,那样的时期,那些乡野土人的话仅仅是蛛丝马迹,能有多少实证啊?朕取天下,祸及家人,此乃是天意也,那样的坟台就不必修缮了。”
刘邦说完,让人去请稷嗣君博士叔孙通过来,交代他主持一场遥祭,依照周礼,设立祭坛。刘邦身著素衣白冠,在沛宫前面朝陈留的西方,遥遥祭祀母亲和姐姐。那情景果真是冷风飒飒,天日无光,刘邦念及母子亲情和对姐姐的愧疚之意,从一开始的哽咽,到放声嚎啕,一番真情流露,也看哭了群臣,天下人少有不为人伦亲情悲欢的,这也是刘邦少有的真情真意。最后,刘邦让叔孙通对天宣召:“封母亲温氏王含始为昭灵夫人,姐姐刘宣为昭哀夫人······”祭祀完毕,刘邦挥去老泪,最后决定,还是让陈留县令率人去修缮那不管是不是真的疑似坟台。到底是海内人主,刘邦很快就从悲切的状态中调节出来,毕竟逝者往矣,而活着的人还是好好生活。
刘邦面对着那一茬又一茬挽留自己的家乡父兄,当然也不管是真心还是假意的,生我养我的乡愁激动还是有的。刘邦在沛宫对他们拱手辞别道:“我带来的人太多了,家乡父老乡亲供给不起,我不能拖累你们,感谢你们了!现在还是大业未定,祸乱没平,等到汉家大业建成,我一定会回来的,回来看望诸位父老乡亲,诸母亲爱。”刘邦第一次没有用“朕”这个字眼,而是用“我”,他不想和故乡人拉开距离。这一来,沛县三老,还有半老徐娘的旧相好武负和王媪跪行上前,真心哭了,鼻涕扯拉面似的,带头叫道:“大家都来留皇帝吧,大家都来叩首真心留皇帝吧”说完,沛县三老群众雷霆一样相应一声,整齐划一地一起磕头,“梆梆”声震动地皮。
几位白发满头的三老出来,拜倒道:“皇帝啊,你说的我带来的人太多了,家乡父老乡亲供给不起,我不能拖累你们,这话就见外了,蒙天子洪恩,罢免沛县的乡里赋税傜疫,咱家乡建设得可好了,和京城长安治下的京畿内史地域没啥区别,我们供养得起国家健儿。现在我们已经腾空了沛县西城,都让老百姓奉献的羊酒献礼摆满了,有樊家的狗肉,还有你爱吃的吕家烧饼等等、等等,皇帝你啊,就安心住下,都到家了喂,住过一年半载没有问题的。”到底是家乡的人,忒亲,刘邦盛情难却,就叫道:“既然是家乡人民浓情厚意,我不忍心辜负,那就再住三天吧。”沛县百姓听了顿时欢声雷动,请皇帝移驾西城去了。
刘邦率众去了沛县西城,果然看见沛县令和百姓们搭了棚子,在长街上逶迤出去一两里地,尽数摆上贡献的食物礼品。刘邦大喜,于是留下来和百姓同饮,歌舞狂欢,就这样一晃三天就过去了。刘邦决定要离开故乡了,在主席上高挚酒樽告辞道:“我刘邦为乡情留止,张沛三日,然则朕是四海之主,为九州担当,以天下为家,是不能淹留一处自己小小桑梓乡里的。今大业未建,黥布之乱未平,所以朕要离开去完成建国大业,就此告辞!”沛县父老齐刷刷拜倒顿首道:“陛下四海为家,是海内人主,九州天子,肯定不能仅仅意在沛丰一隅。今天,我们乡人齐送陛下出征,祈福陛下为我神州百姓造福,早日建业。但是,我们还有最后一个请求。”刘邦一怔,笑问道:“哦,你们还有什么要求,只管说吧,朕能答应的都会答应你们。”
为首的一位白头三老道:“蒙陛下天恩,我们沛县得以罢免赋税劳役,百姓和乐,但是,你的出生地丰邑却没有罢免赋税傜役,请陛下哀怜丰邑的百姓,也同样罢免赋税傜役,一视同仁吧。”刘邦听到这儿,猛地一愣,沉吟很久,回答道:“丰邑是我生我长的地方,我能忘记她吗?只是我这故乡对我太不好了。当初我首义沛县,当了沛公,一个地方的人,我满以为他们都真心帮我,可他们和雍齿一起,趁我出兵不在的时候,反叛了我,竟然归附周市、魏咎的魏国,将我拒之门外,害得我有家难回,又有追兵堵截,几乎陷入了绝境。这还不算,从小时候起,都嘲笑我娘龙与生我,一个个看我不顺眼,骂我是无赖······”话说到这儿,那三老叩拜再次请求:“陛下啊,请你多想想老家人的好处吧。”
刘邦听到这儿,心中犹疑,僵在那儿了,这一来,本来一直是和和美美的温馨局面,到了收尾的节点上就尽显尴尬了,这一场高祖还乡眼见的就要功亏一篑了。大家跪着不起来,等待皇帝答应,可刘邦就是不答应。一边的陈平赶紧上前,低声道:“陛下,父老都在等你发话,你倒是说话啊,其实啊,世上的人情——人于故乡,都是远香近臭,这是人之常情。就好比臣在故乡阳武,乡人们都骂我盗嫂恶名,而在外乡我的美誉不少吧,”刘邦还不服气,低声回答:“朕岂能不明白天子以一己鉴,善我者为善,恶我者为恶,何来公正的大道理,但是这一口气,这一辈子时间也实在是难平。”
这些话迎风吹了过去,底下的人听得倍儿清,那为首的三老叫起来:“陛下啊,你可知道,你这三天这儿贡献的酒食,不是沛县的,而是你的出生地丰邑百姓奉献给你的。他们并没有要求陛下原谅他们,罢免他们的赋税傜役,只祈盼你平安就好。这使我们邻县沛县的父老过意不去,这才来恳求陛下。”刘邦听到这儿,顿时心里震动,便冲口而出道:“那,好吧,朕现在下诏,颁布丰邑也等同沛县一样待遇,罢免赋税劳役。”刘邦话音一落,底下欢声雷动,一群丰邑三老出来高叫:“既然一如沛县,天子就应该回丰邑去看看,我们都把城邑道路洒扫好了,请天子回家看看。”刘邦再也不愿耽搁了,连想也没想一下,拒绝道:“实在是国事军情不能耽误,朕为四海之主,必要大公小私,下次有机会再说吧。”丰邑父老一听,好不伤心,抹泪道:“陛下,你这不是亲一个,疏一个,不认丰邑为故乡吗?老夫今天挣不来,我们会吩咐儿孙,一千年也要和沛县争一争,哪个地方才是天子的故乡?”
刘邦让人抚慰丰邑三老,听叔孙通来说出征的吉时已到,便最后高高挚起酒樽祝酒告辞,突然,怪事陡然出现了,刘邦手中的酒樽,没由来地一分为二破损了。刘邦暗暗心惊,为了不影响左右士气,他飞快地暗暗收了起来,不让别人发现,收藏在怀中。底下看到的人还以为刘邦恋家才这么作,这细节挺能感动人的,大家目送刘邦上马,率军出了沛县。刘邦到了铜山乡,下令宿营,让夏侯婴急招来叔孙通,屏退众人,从怀中拿出那件酒樽,忧心忡忡的问道:“朕今日在沛县出师,临行的时候,奉这个酒樽祝酒,没想到没由来的从中一分为二破了,也不知凶吉如何?你就卜卦问之鬼神,看是凶是吉?有没有一个能制的法子?”
叔孙通听命,虔诚的拜祷一番,然后取出问卜的龟甲,可是一番操作下来,他还是噤声无语,刘邦忍不住追问道:“到底是怎么样了?”叔孙通凝思片刻。故作轻松的回答道:“陛下,不知怎么回事儿,这卦象如同满天云翳,混昧不明,不过,依照臣来看,那是碎碎平安,没有大碍,只要陛下小心谨慎,虽然有些挫折,但绝不能阻挡我们完成大业。”刘邦听了摇摇头,道:“朕明白了,不过,没事儿,你先下去吧。”叔孙通喏喏退下。
入夜,在大营的偏僻一角,有一个人心事重重,彻夜不眠,偷偷的仰望星空,观察星象,凝神不动,良久良久,暗暗叹息道:“帝星不明,荧惑守心,都是凶险的兵戎征伐之象,天啊,人主再难还乡了······”说完,一声泣血叹息,这个人就是叔孙通。
自从刘邦在沛县首义以来,他和黥布实际上从来就没有正面接战过,刚开始的时候,黥布追随项羽,在北线救赵的巨鹿战场和秦军鏖战,而他们从南线的函谷关进关。后来,他让辨士隋何策反了他,让这头猛虎反咬旧主子霸王一口,成就垓下之战,迫使项羽自刎乌江,也成就了开汉的大业,所以,不管黥布是不是真心臣服自己,反正名义上还算是君臣的关系。而现在,刘邦的眼前就是庸城,就是铁塔一样屹立在城楼上的黥布,今天是他们第一次正式以敌我关系对垒在一起相遇。如今,黥布就站在城楼上睥睨自己,而自己身率数万雄师而来,几乎蔽塞了淮河之滨的川原丘陵,旌旗如林,甲胄耀日,铁骑战列,这使得刘邦回首处,自然是志得意满,一挥鞭,就要驱马上前,点黥布来见自己。
根本就没有等到刘邦点名,只听得一阵震天的鼙鼓响起,庸城城门大开,黥布一马当先,在猎猎翻飞的大纛之下,手持大钺,一身重装的盔甲甲胄,鲜衣怒马,率身后潮水一样的淮南军出来对阵汉军。刘邦连做梦也没想到,面对自己的千军万马,黥布的所率的淮南军竟然会大开城门,从容淡定地出城布阵,用战列阵势平等地面对自己。一时间,黥布的淮南军中,令旗指令,号令声此起彼伏,骑、车、步、弓弩、投石诸兵种有条不紊地调度着。看得汉军上自皇帝,下到军卒那是眼花缭乱,用不了多大一会儿,在刘邦的眼前就出现了他一辈子也忘不了的情景。眼前的军阵,是他一辈子锥心泣血的痛,这就是项羽军阵的翻版,霸气侧漏,杀气腾腾,他丝毫不隐瞒自己的实力,相反地想尽一切办法,在展示自己狮子和老虎一样的王者捕猎角色气场,眼前的这一幕,让刘邦既敬畏,同时又充满了满腔的厌恶。
说实在话,刘邦不想再有兵戎相见,他想起了当初自己派出辨士隋何对敌手的成功招抚,那是最成功最经典的不战而屈之。于是,他开始尽量放平自己的姿态,调整自己的心态,用一种最柔和的声音道:“淮南王,朕裂土封你为千乘之国的诸侯王,你何苦要造反呢?”黥布一声呵呵之后,嘲弄地问道:“这件事儿应该是我问你才对吧,刘季,我来问你,我何苦不反呢?你要是心里没数,我是不是该当众给你说说啊?淮阴侯韩信,功能盖天下,战能取寰宇;梁王彭越,能陷项羽于不得脱身,他们都没有起兵反汉,皇上,他们落得个什么下场啊?不但自己身死,还被夷灭三族,你以为天下人尽是愚人吗?”
刘邦听了,坦然的一笑道:“你说得太好了,此事不平,天下人尽知,但都是吕后女主弄权,朕统兵在外平判经年,不知情也没办法干预,现在既然大家都明白了,其实可以很好地解决了。只要你来归附,朕将罢黜吕后的皇后之位,你还是做你的淮南王,你要是不相信,我可以对天盟誓,你看如何?”黥布听完仰天长笑,大声道:“现在已然是战列布阵,犹如弦上之箭,一旦射出,你看到开弓有回头箭吗?你不是问我何苦要造反吗?那好,我现在就在正点上回答你,其实很明白,就是要和你一样做贼,你我都去盗取天下,想做皇帝啊,你说我不造反还有其他的什么办法?要不你让位给我也成。”刘邦听到这儿,终于再也忍不住了,破口大骂起来:“黥布你这忤逆叛贼,竟敢如此对朕,三军听令,拿下淮南,诛杀黥布逆贼!”
于是,一场大会战终于爆发,黥布立刻就将脚下的战场变成了巨鹿大战的翻版,他的部将肥洙、梁父侯沛嘉、庄不识按照他的指挥,时合时分,纵横辟阖,将汉军从一块铁板撕开残破的缺口。淮南军军阵多兵种协调,高低远近战合理搭配,成小建制冲锋,大建制清理,每一建制的冲锋队后面,都是满弓的速射弓弩兵,可他们根本就不是对抗敌军的,而是虎视眈眈的瞄准自己人,他们是瞬间决定自己将士生死的督战队,只要一个将士不肯力战,稍一回头,即刻就被自己的督战队锁喉窝心地杀掉,绝无任何生存的机会。这是典型的西楚霸王力战风格,只有破釜沉舟,才能够以一当十。
立刻,深谙项羽勇战精髓的黥布和他统领的淮南军能量核能一样爆发了,一连串的核聚变爆发出人类的无限潜能。由于刘邦亲征以来,一开始就取得一系列的胜利,他被黥布麻痹,分散兵力四面出击,同时又被这种战术带来收复大片疆域的胜利冲昏了头脑,形成了一系列的恶性循环。大将曹参率领的齐国大军不在身边;骠骑铁军灌婴的铁骑不在身边;傅宽、靳歙的精锐步军不在身边,而他身边的汉军恰好就是历经富陵惨败,自己的主公荆王刘贾,被黥布当众拦腰斩断两截的刘贾旧部,他们对黥布怀有深深地恐惧,说他们是惊弓之鸟也毫不为过。
现在在他们面前出现了这样一幅恐怖的图画,黥布双眼极限瞪大,亚赛铜铃,恶煞一样炯炯发出凛冽的凶光,就像要来吃人一样。胯下烈马嘶吼西风,手中沉重的大斧钺挥出一片断崖重影。他在身先士卒,在汉军的人潮血肉中,劈波斩浪,势不可挡地杀来,直奔主题,目标就是皇帝刘邦,顿时,呐喊声震天动地,箭矢和骤雨一样投出去的乱石穿空,遮蔽得天日无光,一场大会战就这样爆发了。
在这样的战场上,已经没有了任何施用谋略的余地,只有一条狭路相逢勇者胜,这样一来,项羽风格的勇战优势尽显,而训练有素的汉军立刻就支撑不住了,如同摇摇欲坠的大厦将倾。这时候,大将军樊哙和周勃被疯狂夺命的淮南军切割开来,死死屏蔽住,立刻,刘邦所处的位置成了孤悬海外的死地。慌乱中,汉军开始崩盘,他惊慌的举头四顾,发现自己的身边还有大将郦商、王吸、薛欧,心中稍稍安定了下来。
可是,接下来的形势,又如黑云压城城欲摧一样骤不及防,在混战和混乱之中,汉军阵中竟然有人出现了末日景象,爆发出一声凄厉而又癫狂的尖叫:“不好了,项羽来了,项王来了······”这无异于爆发了一颗巨型炸弹,恐怖的涟漪迅速扩散,瞬间,鬼魅一样的回应声,惊天动地大作,形同雪崩效应,海啸天象。这对于汉军的士气来说,几乎是摧枯拉朽,光天化日之下,早已死去的天煞战神项羽来了,这还了得?也不知早就死于乌江自刎的西楚霸王项羽是如何现身在庸城战场上?是天煞鬼魔再现,还是别的天谴大凶?也不知汉军和淮南军如何一决胜负?刘邦遭遇怎样的凶吉?要知后事如何?敬请阅读第二十六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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