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诶呀妈呀,不先说紧要的,我还以为是撞死的呢。”林嫂惊得半天才说话。
“那几个该死的孩子,大晌午的去水沟子边儿溜达,土崖子那么松,说塌就塌下去,跟他们讲了多少回了,就是不听。”边德明气恨地说。
“谁家的孩子掉下去了?”林嫂问。
“没细问呐,听说彭校长死了,我脑袋嗡的一声就蒙了。”
“别在家说了,快看看去呀!”于素珍急切地说。
“一打捞上来村里就派车把他的尸体送走了,听说明天火化。”边德明看一眼已经西斜的太阳。“离县城这么老远,又没车,只能明天去坟地了。”
第二天一早,天空变得灰蒙蒙的,潮湿的凉风一阵强一阵弱,路两边的杨树叶子偶而伴着风声哗啦啦地响上一阵子。龙泉村去送葬的人们正向南走在去太平屯的路上。这是一条南北走向的沙石公路,伸入草甸子约五百米处有条从东向西流的河沟,两岸被水流冲刷出近两米高的陡壁,沟上架着一座长度三十余米的石头桥,两边的锁链护栏高约半米。离桥面六米之下就是缓缓的流水。彭校长每天上下班都必须经过这座桥。
到了桥面上人们都停了下来看出事现场。桥东就是彭校长为救学生溺水身亡的地方。桥下的流水看着阴森森的,不停打着漩涡。有人说桥两边都有锅底坑,水深能淹没了房子。据当时在岸上的几个孩子说,彭校长向上推了两三回,他们几个才够着那个落水同学的手把他拖了上来,而彭校长的俩手却怎么都没扒到岸上,他们伸手去拉他,他怕把他们再拖下去,怎么都不肯接。他越来越没有力气,最后一次连人带脱落的土一起出溜回水里,就沉下去没影了。
边德明凑到桥边,扶着东边护栏上的水泥柱子,害怕地探头瞧着下面的流水。“真想不出,这么老高,他瘸着腿,怎么就敢跳下去!不怕死?”
“人哪有不怕死的?估计他什么都没来得及想,要是想了,心一慌,有人推成都不敢了。”柳丛彬说。
“还用推?他那会儿肯定都急眼了,怕是拦都拦不住。我就不信,谁赶上了,还能眼瞅着让学生淹死!彭校长又是个急性子。”叶立秋一生气,竟没注意到接话人是他的启蒙老师。
“哎我说左林,你在这儿洗过澡没有?要是叫彭校长看见,火儿更大了,还不得跳起脚来骂你祖宗。”柳丛彬有点儿挂不住脸,把火气转到了左林身上。
走在左林后面的郑敬仁听见这话,神情沮丧地一闪身赶过桥面走远了。
从石头桥往南再走一千多米,过了草甸子,路面开始升高。这是一条足有两公里长的上坡路。路两旁是时深时浅的壕沟,沟沿上长着高大的护路杨树,挨着杨树的是大片耕地。途中,大家走到那条下坡路北半段的时候,有个村民领着众人来到西侧的一棵带血迹的大树跟前。他说他当时正在附近铲地,看见彭校长就是撞到了这棵树上,也说不清他是怎么撞的,鼻子还出血了,他随手把血抹到了树上;他的左腿受了点伤,看他走路的样子,应该没伤着骨头;彭校长跟他说不要紧,只是把自行车里撇脚蹬子刮歪了。人们走过浅浅的路沟围上去。树干上彭校长抹出来的几条血迹像龇着血牙的虎口,看了叫人头皮发紧。树旁边还有几株滴上鼻血的蒿草在风中瑟瑟发抖。看着宽敞的路面,众人无不诧异:这事是怎么发生的?晴天白日的咋还能闯进树空子里呢?难道是车把手失灵了?
叶立秋骑过他的破自行车子,根本没闸。平日里,彭校长总是靠着脚上的鞋底去摩擦前轮皮胎来给车子减速的。
众人一路猜测着来到了太平屯东面的墓地。这里南边是一片低洼的草甸子,坟空里稀疏地长着些杂树。已经有好几个村民在挖坟坑。太平村小学的教师和村干部们早就到了。没多一会儿,一辆小四轮拖拉机朝坟地开来。到近前,从拖斗里下来几个人,其中有一位长得非常惹人注目,他尖嘴秃顶不说,两道颜色稍微有点儿发黄的眉毛又稀又少。大家相互一打听才知道,此人竟是从外乡新调来的中心校校长,名叫马海宽。人不可貌相,据说他很有才干。
天上的云越来越阴沉,大大小小的云团连着灰绒绒的雾霭,见不到一点蓝天的影子。正对在头顶上的几块黑暗的云底,厚重得似乎要坠到墓地里的杨树尖上。树枝间的乌鸦窝很安静,乌鸦们像是个个都知道送葬的人烦它,早就躲到别处去了。
大约十点钟的时候,载着花圈的灵车稳稳地朝墓地开过来。这是辆后斗与车头连体的蓝色农用运输车。车停下后,彭校长的妻子神情悲伤地先下了车。他们的大女儿,二十岁的彭晓娟,怀里抱着骨灰盒被人从车上搀下来。见到更多的亲友和老师们,她的泪水又一次涌出来。她已经哭不出声音,眼泪滴在覆盖骨灰盒的红布上;被泪水洇湿的部分更红了,像点点斑斑的血迹。
骨灰盒的露出部分,紫黑色的正面,中间镶嵌着一张彭精亮的一寸黑白照片。照片上的他,面容含笑。那是一张呼之欲出的脸,宛如一个生者正在用真诚的微笑与每位来看他的人打招呼。此时此刻,这真切灵动的眼神实在叫人们不忍对视:仅仅一天之隔,一个活生生的人竟然进到了那么小的匣子里!这一年,彭校长才四十二周岁呀!
帮忙的村民接过蒙着红布的骨灰盒,把它小心翼翼放到挖好的墓穴里。郑敬仁只站在一边瞅着愣神儿,猜不透他怎么了。
几点雨滴掉在人们的脸上、手上,凉丝丝的。人们赶紧动锹往骨灰盒上填土。一锹、两锹,彭精亮的笑脸已经被遮上一半;又一锹土纷扬落下,他的笑脸顷刻间在人们的视线里消失了。叶立秋的心一阵紧缩,他不忍地闭上双眼,仿佛这才是最残酷的永别。
为了能让入土的亡灵得到安息,彭家的亲友们在旁边烧纸磕头的时候,都强忍着悲痛不让自己哭出声来。
彭校长的妻子跪下捧起一把黑土,一边往坟坑里撒一边说:“精亮啊,这回你该消停了吧。家里的地荒了也不正经伺候,全推给了我和孩子……为了你的学生连命都豁出去了……你舍己为人了,我们娘俩可咋活呀……”泪水不断流进她说着话的嘴里。
人们把墓穴埋严,培成一个小土丘。杨飞岳和金怀礼从车上抬下一个大花圈摆到坟旁。于素珍钻进人圈里,把一束刚采来的娇黄的蒲公英花,轻轻放在坟上,然后急忙走出去。她没走多远就别过身子,抑制不住地使劲捂住嘴偷着哭起来。接着,又有人把新采来的各种颜色的小野花放到坟上。有人放上去的是针叶新鲜的松树枝、新发出叶片的杨树枝……在往坟头上放鲜花和树枝的人里还夹杂着一些学生。再后来,送来鲜花和嫩枝的学生越来越多,附近到处是他们四散寻找野花的身影。实在采不到野花的学生就薅些嫩草送到坟上。这都是今天刚接到通知临时放假的学生,有龙泉学校的也有太平小学的,他们知道彭校长死亡的噩耗并没有回家,而是直接从学校赶到了墓地,为他送最后一程。
学生们放上去的各色野花,样子既多又漂亮。不一会儿,坟上就覆满了嫩草、野花和树枝,都掺和着蓬松在一起,原本不大的坟丘增大了几倍,全然看不到一点儿坟上的黑土。野花馨香的气息遮蔽住了草甸子里腐草的腥膻味儿。雨滴渐渐多起来,孤单地立在坟旁的纸花圈,随着雨水的增多,上面的花朵和叶子全都一个方向低垂下去,滚淌着如泪珠一样的水滴。而坟上的枝叶、嫩草和野花,却在雨水的浸润下,变得更绚丽更有精神了。
面对彭精亮被土掩埋、消失的笑脸,人们没有流泪,然而面对这满坟舒展抖擞的枝叶、嫩草和野花,感动的泪水却无声地滑下了脸庞。
细雨在微风中斜着飘洒下来。人们依旧伫立在彭精亮的坟前。雨水淋湿了他们的半边衣服。
在整个墓地里,彭精亮的土坟与那些棺木老坟比起来小很多,可是在众人的装扮下,大起来的花坟看着是那么显眼、那么不寻常,以至于送葬的人们在后来的日子里一直都对它念念不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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