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可怜?我才可怜呢。从娘家回来,就我一个人抱着孩子,胳膊坠得焦酸,你也不来接我,原来是见着相好的了。”
“我哪里知道你啥时候回来!”叶立秋一把抓起炕上的书转身躲出去,到外面才想起自己是气昏头了——天早就黑了,拿书是没用的。
第二天上班,叶立秋真担心妻子会不顾场合地对李彩凤冷言冷语,结果恰恰相反,她对她格外关心,说了许多安慰她的话。他心里迷惑了:女人真是怪物。
一周以后,李彩凤举行了婚礼。叶立秋明白,她比他订婚早,却比他结婚晚,那是因为她一直心有不甘;但父母的切实需要和社会舆论的压力让她不得不屈从。看她穿了一身红装的身影,“诶呀我的天儿呀,破鞋漏脚尖儿啊;老师找我要学费呀,我说等两天儿啊。”的欢叫声又响在他的耳边。他心里酸楚,想要流泪。婚宴上,他喝了个酩酊大醉。回到家里,于素珍嫌他酒气熏人,也是因为看出他为什么会醉得不成样子,晚上把他拖抱出去,叫他在灶房的柴草堆里睡了一宿。
一觉醒来,叶立秋发现自己睡在柴火堆里,感觉自己在家中的境遇越来越像何三书,他心里很烦躁。不过学校里又有了叫他高兴的事,彭校长的努力没有白费,建校舍的请求不但被正式批准,而且快得连地点都选好了。就选在何校长藏过宝的那片林子西边,紧挨着龙泉村村委会办公室所在地。这个地方正好处在龙泉屯、沙家屯和赵家屯的中心区域,只是离王尚侨住的马架子屯远了一点。
叶立秋借上下班之便到过新校址。这里地势北高南低,虽然三面环林,但依旧很敞亮,布谷鸟的叫声始终不绝于耳,树胶油和鲜草的气息更是填满人的鼻孔。黑龙江一年时间半年冷,他真恨不得新学校马上就能建成,好能早一天工作在比较温暖的屋子里。
性子本来就急的彭校长,一选好地址就忙三火四地张罗起来。
听说要建新学校,村民们都争抢着来干活,建房的地基很快就挖好并填满沙子。地基的四周垛起一排排红砖,堆起很多石头、胶沙和水沙。
近来彭校长除了忙,态度也变得温和许多。关于他的改变有两种说法,一说是他醒悟到自己的工作方法有问题,他要改变自己;二说是他近几年来的工作成绩特别突出,上级要把他调进中心校当副校长。对第二种说法,郑敬仁非常气不公:“从情理上说,工作都是咱们干的,他却要高升,打眼儿崴了钻头,真别扭。这两年他可把咱们整苦了。哎、一将功名万骨枯哇。”他又把眼光专门对准左林。“你小子眨巴啥眼睛,别看你哥在乡政府里人五人六的,照样白费,你得着啥好了?杀鸡给猴看是轻的,说到底你在他眼里就是块抹布,想用了抓过来,不用了就嫌弃,扔得远远的。你想想我说的对不对?”
左林脸鼓了几下蛤蟆眼睛说:“都怪我哥,家里不和外人欺,要不姓彭的咋敢拿我不当干粮。”
“黄鼠狼给小鸡儿拜——年——呐——”边德明弯着右手的四个指头,耷下眼皮,一边扣击桌面一边洋腔怪调地唱。不知道他想说谁没安好心。
一个星期以后,下了班,彭校长自掏腰包在学校里请几个男教师喝酒。今天他喝起酒来非常利落,并且对大家的敬酒来而不拒,猜想他进中心校的传言肯定是真的,看样子已经确定下来,这次是提前和大家喝告别酒。
“来,彭校长今儿个高兴,咱们也借花献佛,陪校长喝个痛快。”王尚侨努力睁开不大的小眼睛。
彭校长并没理会他的话,他攥紧酒杯,醉眼朦胧,忽然抬手把大半杯白酒一饮而尽。放下杯子后,他对眼神异样的老师们说:
“都说酒后吐真言,今儿个我也借着酒劲儿,跟大家说点儿掏心窝子的话。我来龙泉学校快两年了,以前和你们有认识的有不认识的,都是因为工作需要,咱们才到一起的,从来没和谁有过个人恩怨,都是为了干好这份儿工作,挣点儿钱养家糊口;在一起时间长了,没有舌头不碰腮的,难免闹点儿矛盾,尤其是我这个人还好喝点儿酒,脾气又不好,比不得何三书那么有耐性。其实和谁吵完了,我自己也很后悔,实在有损教师的形象,大小还是个领导。过后又管不了自己,咋说呢?生就的骨头长就的肉,还望大家能多担待点儿。别看咱们吵吵过,有啥事找到我头上,只要是我能使上劲的,我一定会竭力帮忙。那些官话咱就不说了,当一回老师,不把自己看得有多高,也总得有个样子才行。咱们把工作干好了,自己也没啥亏吃。干好是干,干不好也是干,有胭粉为啥不往脸上擦呢!我呢,打开天窗说亮话,当然也想干出点成绩,叫脸上好看点儿,可这不是我一个人能办到的,我得拉着大家一块儿干。从形势上看,国家对教育工作越来越重视,谁再稀里糊涂混工资,将来肯定没啥好果子吃;再说咱们挣了老百姓的血汗钱,苦点儿累点儿也是应该的,咋的也要对得起人家的孩子,对得起自己的良心呐,金老师不是好说嘛,误人子弟,男盗女娼。大家说是吧?”
教师们都附和着点头称是。平日话语不多,又不胜酒力的王尚侨,今天表现得非常突出,他频频向彭校长举杯,对彭校长的工作业绩大加赞美。张柏涛在一旁脸色淡然地看他一眼又一眼,王尚侨一直假装没看见。
散席以后,大家刚一走出门,彭校长就“哇”的一声吐了,顿时把肠胃里发酵的酸腐气息连同五脏六腑腥膻的温热都喷了出来,刚吃进去的红辣椒、绿菜叶子还新鲜地掺在他粘腻的吐物里,浓烈的气味熏得人只想捂鼻子。大家都很惊讶:以他的酒量今天不该这样啊?这两年没少跟他在一起喝酒,从没见他吐过,他这是怎么了?吴谞文劝他住在学校别回家了。他摆手说他没喝多,不碍事的,然后就里倒外斜却又倔强地登上自行车远去了。教师们只好揣着心中的疑惑回了家。
第二天,彭校长没来上班。张柏涛主持校研,他说彭校长又外出联系盖学校的事去了。听了这话,杨飞岳说了一句:“唉,瞅他忙的,又搭不上手。”彭精亮昨天的那番话说得很真诚,确实打动了许多人,再加上他近来早出晚归,为建校奔忙,中午很少休息,人疲乏得像是比平时矮了一截,多数教师都开始心疼他。
“咱们的新学校今年能盖成吗?”校研刚一结束,叶立秋就急切地问。
“今年够呛,资金不足,能建起大框就不错了。不过来年肯定能盖成,彭校长干啥都犟性,总有股子不服输的劲头。”张柏涛笑道。
“这回输了,进中心校当副校长的事黄汤子啦!”边德明语气怨愤地说。
“谁说的?”赵千枝吃惊地问。
边德明朝左林努努嘴,回头见郑敬仁没留意,又朝他翻了翻白眼仁。
“他想进中心校?他也就做做美梦,寻思寻思吧。只要有我哥说了算,他就一边儿凉快去。要不是他的工作成绩摆在那儿,能不能让他继续当校长还两说着呢!”左林气哼哼地说。
到此,彭校长吐酒的原因,大家的心里也就明白个九不离十了。
“人家一个外村人,天天大老远来咱们这里上班,也挺不易的,能图个啥?过去的事就算了吧,那天他真的喝多了。”李彩凤对左林一笑,“你们动不动就喝人家一顿,都白喝了?”
“这话叫你说的,哪能白喝呢?人家左林不说过嘛,都喝狗肚子去了,是吧?”柳丛彬一边说一边对着左林呵呵地笑。
杨飞岳笑道:“谁不说是呢,都多长时间的事儿了。谁还没有个失控的时候?得饶人处且饶人。你也得想想自己,彭校长要是知道你下水了,还不得把他气死!”
“切,就是呗。”边德明撇了一下嘴说。
“整天搅和在一起,哪能没个磕磕碰碰?两口子亲热,还许一时不顺心思踹一脚呢。”金怀礼挤出笑脸说。
“造酒不行,做醋也酸呐。真没看出来你还有这两下子呢。”葛向阳扭脸瞅着郑敬仁说。
“酸啥酸?我这是搅歪不怕邪正!”郑敬仁回言道。
“嗯?脚歪不怕鞋正?不是都说脚正不怕鞋歪吗?这话新鲜,啥意思?”叶立秋的好奇心又来了。
“嘿嘿嘿,这你都不懂?那脚歪歪,啥鞋帮子不都得给踩偏偏喽?你真是个书呆子。”赵千枝笑道。
于素珍一直没说话。她弯腰撸起左裤腿,低头看着自己白生生的腿肚子。坐她北边的王尚侨斜过身来问她的腿怎么了。她气恼地说:
“狗咬的!昨天下班从老任家胡同过,也不知道是哪个王犊子喊了一声臭,任家的狗冲上来就给我一口。你说那狗吧,就像自己没长脑袋似的,人家一怂恿它就上套,真是傻狗不识臭。不怕没好事,就怕没好人,什么狗东西都是!”
“哈哈哈……”好多人爽声大笑起来。
左林的脸由红变紫,嘴角两边的面皮向上拥挤着,一副要笑又实在难笑出来的样子。
坐在椅子上的郑敬仁,像被弹簧顶了一下,又或是被针突然扎了屁股,他腾地站起来,抓起桌子上的课本,转身夹到腋下,急慌慌地出去了,活像一只受到惊吓蹿身逃走的兔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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