葛向阳的话叫他想起白兰呕吐那次,是她跑出去照顾白兰的,还有冬天硬拉着白兰到炉边取暖。她帮的是白兰,但却让他一直心里怀着莫名的感激。他暗自开始承认于素珍确实是个嘴冷心热的人。
见叶立秋似有松动,却依旧默然不语,葛向阳又说道:“彭校长说了,我要是劝不动你,他就抽空亲自来找你谈谈。”
对他一再提起彭校长,叶立秋有点心烦:想拿校长压人是咋的?但他又没法表现出来。“葛老师,你们都是好心,不过婚姻大事,我不能不谨慎些。这样吧,让我和于素珍再处一段时间吧。”叶立秋想把事情拖延过去。
葛向阳垂下眼皮,那一瞬间,他心里似乎猜透了叶立秋那点小心计。“你们可都老大不小了,”他抬眼看着叶父叶母。“过这个年你二十四,她二十五,看看身边,还有你们这么大年龄的吗?”
葛向阳的话又戳到了叶父叶母的心窝子上。
“一个姑娘家上赶着要嫁给你,我看这事就这么定了吧,别不知好歹!”叶父急躁地说。
“就这么定了吧,立秋啊,你可别矫情了,再挑下去,妈可就要急死了。”叶母也心焦地说。
“我早就知道你一心想找个文化水平高的,于素珍也是高中毕业,除了英语,一点都不比你差。你还有啥不满意的?”葛向阳犹豫一下。“我知道你心里有个人,这种事你瞒不住我的眼睛,可是你得想想,人家是什么地位,你是什么身份啊!你够得着人家吗?何况她现在连影儿都看不见了。”葛向阳的话软里带硬,直戳他的疼处。“说起这事来,我们家你婶子,她爹要不是当过土匪,我不早就转正了吗?人活着你得认命。”
他低头不语,心理防线眼看着就要被葛向阳的连番轰击给摧毁了。
“另外人家于素珍可说了,不管你将来落到什么地步,她都不会变心。她喜欢的是你这个人,和工作没关系。”葛向阳趁热打铁,步步进攻。“你订的那个姓赵的姑娘,我一听说要证明,就知道你们俩没有好结果。你们就是结了婚,说句丑话,你哪天把工作丢了,她还能安心和你过日子吗?”
是啊,赵雅洁变脸的时候,态度那么坚决,跟于素珍比起来,也不一定就是个温柔的小鸟,想起来也叫他失望。“行了葛老师,你别说了,我同意。”叶立秋的心一凉到底。
就这样,叶立秋和于素珍订婚了。转日,葛向阳又来到叶家说,于家没有提出任何彩礼要求,这倒不是于素珍主动追求你叶立秋的缘故,而是她不允许家人要彩礼。她认为要彩礼多少有点卖身的意思,是俗不可耐的事情。她也不同意搞相亲仪式,认为搞那个形式化的东西根本没必要。听了这些话,叶立秋对于素珍产生了不小的好感。这好感倒不是因为她给他家省了钱,给他父母减轻一大负担,而是因为他十分赞同她的观点,在内心里和她产生了共鸣。
时隔三天,也就是他俩订婚后的第四天,回到内蒙多西浅村十几天的三姑,又坐着三姑夫赶的马车顶风冒雪来到叶家。不爱出头的三姑夫,进到院里拴住马,径直躲到东屋独自抽旱烟去了。
“倒是文化人有能耐,一个什么湿啊干呐,比我这张老脸还管用。我又给你们报喜来了。”三姑一进屋就摘下狗皮帽子,扑了掉身上的雪花,对叶家母子俩没头没尾地说起来。“赵雅洁的大姐和大姐夫也不上哪嘎嗒培训,还是学习啥玩意儿,回来听说了这件事,看完你的那个诗,非得急着叫我再来一趟,这不,大老远一跐一滑的,又把我折腾来了。该着是缘分咋地也跑不了。”三姑爬到炕里,喜上眉梢。
赵家想恢复亲事?陪在三姑身边的叶母听完皱起了眉头。站在炕沿边上的叶立秋心里一惊。其实他喜欢的还是赵雅洁。男人都喜欢漂亮的女人,和于素珍比起来,赵雅洁实在是太妩媚了。
“可是……”叶立秋发愣地看着三姑。
“可是啥?”三姑打断他的话。“没啥可是的,她姐姐、姐夫看了你的诗,一个劲儿地夸,说你有水平,将来准差不了。我就实话说了吧,她姐姐是我们那嘎嗒里的老师,姐夫是校长,他把小姨子和丈母娘好顿埋怨,说她们娘俩没眼光,开的哪辈子证明啊,他的学校里正愁没个好英语老师呢,怕干不长,把人调过来不就行了。有她姐夫和姐姐做主,你还怕啥?”她把怀里的烟袋锅子抽出来,左看右看地寻找黄烟口袋,“孩子,去,到东屋把烟口袋给我拿来。”
叶立秋到东屋跟三姑父要来了烟口袋。
三姑右手握住烟袋杆,左手在口袋外面摸索着往烟袋锅里装烟叶。“头一回来,我没跟你们提她姐姐和姐夫,一怕哥嫂舍不得儿子,不让见面,二担心你们学校不愿意放人,过后知道了戳坏使绊子。我们那个学校里缺英语老师,好几个班级就耍一个女老师,一堂课恨不能讲半本子书,那哪是教英语呀,纯牌儿扯犊子。说是学了英语,我们家的学生回到家,问他点啥,光他妈的抹大鼻涕朝我翻白眼儿,就是说不上来。我也寻思着等她过了门儿,再想法把我大侄子整去,他去了能给好好教教,我身边儿还有个娘家人不是?”
三姑下面又说些什么,头脑混乱中的叶立秋并没听清。他只在心里为难,虽然和于素珍订婚的全过程里,都是葛向阳一个人来回传话,他还没和于素珍见面,但他们迟早是要见面的。答应下的事再反悔,伤了她的心不说,她那张不让人的嘴岂能饶了他?还有,亲口答应的事,说话不算数,同事们会怎么看自己?思想极端保守的村民们,会往自己身上泼脏水,会闲言碎语得让于素珍没脸见人。
“小崽子,我说了半天,你咋不吱声啊?嫂子你今儿个也怪,冷冷落落的呢。看人家又上赶着你们了是不?”三姑把刚装满烟叶的长杆烟袋伸到火盆里舀火。
“他三姑,你来晚了。”叶母说。
“咋的了?”三姑不解其意。
“三姑,我又订婚了。”叶立秋脸色沮丧地说。
三姑猛地从嘴里抽出烟袋嘴儿:“啊,就这么几天功夫!真的假的?”
“是真的,三姑,三天前的事。你要是早点儿……”
“早点儿啥呀?说话不算数,伸脸叫人家打嘴巴子,咱是那样的人家吗?”叶母的脸色更不对了。她怎么能愿意叫人把儿子从身边勾走呢?
“哎呀,这可咋整?”三姑拿烟袋的手哆嗦起来,沉默了好一阵子又说,“起先他姐夫不知道,听说了,老自个埋怨他们两口子这趟门出的不是时候,急得在老赵家屋里直转磨磨。嫂子,瞅你那不乐意的眼神儿,我都不该说这话了。赵雅洁也后悔得没招儿没唠的,我来的时候还在我家的炕上趴着呢。唉,这都是命,该着俩孩子没缘分,也该着我白操这份心。嫂子,我不能为成全这个,去拆了人家那个,缺大德的事儿哪能干呢?”三姑的眼里有了泪水。
叶立秋默默地瞅一眼三姑:三姑为啥会流泪?是心疼我,还是心疼赵雅洁?看得出她确实太喜欢那个姑娘了。
“其实,嫂子你不知道啊,那赵雅洁的心可高了。她长得那个漂亮,往那儿一站跟棵水葱似的。他们爷俩都看见了,十里村儿都找不着一个,那真是百里挑一。起先她妈一门心思想找个吃红本儿粮的,要不是我老跟姑娘夸我大侄子会说洋话有能耐,叫她下死心惦记上了,三天两头往我家跑。我哪敢给她出头呢!”
叶立秋听明白了,如果不是赵雅洁自己乐意,赵母没了办法,断了借女儿的光跟着进城,享享城里人福分的念头,她怎么能同意把貌若天仙般的女儿下嫁给一个民办老师呢!虽然拗不过女儿,很是失望,但她终究心有不甘,冷待他也就在所难免了。
“新看的对象是哪里的?长相咋样?”三姑忍住哭相问。
顺着三姑的问话,叶母陪三姑聊起于素珍的情况。末了,三姑“啪啪啪”对着木头炕沿,磕掉烟袋锅里的烟灰:“我可走了,人家姑娘和姐夫还等着我回话呢。”她戴上黑色长毛狗皮帽子下了炕,“该着啊,该着不是鸳鸯配,该着我们那些瘪孩子没个好老师。”她嘴里不停地念叨着,把脚伸进地上的鞋子里,弯腰提上鞋跟,急火火,心烦意乱地走了。
送走三姑和三姑父,叶立秋一会儿为赵雅洁的痛悔难过,一会儿为三姑的失望而归感到郁闷。当他想到于素珍时,心里又有种麻木的感觉,不知道自己会不会真的爱上她。
和于素珍订婚以后,叶父叶母几次催叶立秋去把她接到家里住些日子,可他总是找借口推了一天又一天。没想到一个星期以后,她自己来了,还给叶母带来两包糕点和两瓶水果罐头。叶母见她不请自来,还带了礼物,惊慌得不知说啥好。按照乡俗只有男方去接,女方才会上门,更没有女方给买礼物的。这念过大书当了女先生的姑娘跟别人就是不一样啊!不守规矩就不守规矩吧,再说了规矩是个啥?还不是人定的!对心思了,叶母总能找出合适的理由。
她来了就帮叶母炕上灶下干着干那,对叶父叶母一口一个大叔婶子地叫着。把叶母哄得喜滋滋的。
“立秋早就想去你们家了,他面矮,一直没敢去,你别怪他。”俩人在锅边忙着做饭的时候,叶母脸色亏欠地说。
“婶子不说我也知道。他和我坐对面,整天都不敢看我。以后这就是我的家了,回自己家还用人领道?”
叶立秋在一边听了,脸上挂着笑,心里却像倒了五味瓶。
转眼到了一九五年三月二十二日,正值冰消雪融、家家房子前檐上挂满一排冰溜子的时候,叶立秋骑辆自行车,载上于素珍到乡民政办理了结婚登记。在四月六日,他们举办了结婚仪式。王尚侨没来参加婚礼。
几年以后,三姑唠家常的时候说,没能给她们当地学校挖到英语老师,让有能耐的侄子帮她撑起门面,她回到家里难过得一连几天都没睡好觉。更主要的是,因为没啥文化,她一辈子守在山沟子里吃苦受穷,多渴望她的哪个孩子能学业有成,好给她的生活带来盼头!强烈的愿望驱使她忘记了冰天雪地的寒冷,瑟瑟缩缩,不厌其烦地往返做媒;最终结果叫她失望至极,知道了实情的叶母还对她冷了脸。她岂能不心酸落泪?
三姑是个朴素的农家妇女,她的愿望是单纯的,怎奈她的侄儿分身无术啊!
后来,叶立秋还从知情人那里获悉,赵雅洁其实只是初中毕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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