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到了发工资的日子。金老师主管学校的财务和工资发放工作,他的身边围了一圈人。
新参加工作的人,每次领工资都会很兴奋,白兰自不例外。她领完工资回到自己的座位上,把手里人称大团结的十元钞票对着明亮的窗户展开,一张一张细看。她是在认真欣赏她的收获。那是她脱离父母的供养,开始走向经济独立的骄傲,是自食其力的光荣,是自身价值的体现。
一个坐在于素珍位子北边,名叫左林的中学教师向南偏过脸去,目光极其羡慕地看着白兰。此人长得瘦脸猴腮,这会儿他的一双圆眼睛露出大半个白眼仁儿,眼神保持在溜边斜视状态。他现在的神情说明,他眼馋的可不仅仅是她手里的钱。
坐在白兰对面的叶立秋,抬起夹着钢笔的右手,用弯曲的食指轻轻碰一下自己的鼻子尖。他对来自她身上的香味儿比钱更敏感。虽然他的这一举动并不明显,但还是被她瞥见了。她只是微微一笑,显然她的注意力并不全在钱上。
“李彩凤,你的补助费再凑合点儿也够买件好衬衫了,咱俩这个星期天去趟县城商店呗,我帮你挑,你总穿这身儿松了吧唧的多土啊。”白兰冲着正往钢笔里抽红墨水的李彩凤说。
“不去,你每月发五十多元,我才领四块钱,哪能和你比呀。”李彩凤苦笑一下说。
“叶老师还没有补助费,是吧?等到有正式民办编制就好了。”白兰把目光转向叶立秋。领到钱,人一高兴话也多起来。
“也,也不知道还能不能有这样的机会了。”叶立秋叫人奇怪地出现了口吃。
“英语老师这么缺,肯定有机会。”白兰说。
“听说还得考试。这种考试难吗?”叶立秋问。
“难啥呀,一个破民办老师谁管呐?”李彩凤插言道。
叶立秋看向李彩凤:奇了,看她平时的表现,她挺喜欢这份工作的,怎么又说出了这种自轻自贱的话呢?是让白兰的钱给晃的吧?
“也不是有一个要一个,要是参加考试的人多了,也是有竞争的。”白兰用提醒的口气说。
“听说你的英语是自学的?”白兰又问。
“不是,是跟收音机学的。”
白兰扑哧一声笑了。看她的神情,一定觉得他在她面前发慌的样子很有趣。
他被笑得从脸一下红到脖子根。白兰长得漂亮,又很会打扮自己;不光是公办教师,还是城里姑娘。所有的这一切,都让他觉得她是那么阳光,那么高高在上。他喜欢看她,却又不敢多看。因为心虚,他才说出那句不光听着可笑还像有意戗白人的话。
正在他为刚才的话感到不好意思和后悔的时候,左林拿着《生理卫生课本走向白兰俯下身子问:“白老师,这个字念什么?”他的鼻子都快挨到了她左脸上。
她朝课本上看一眼,是个“踝”字。“这个字啊,我在小学课本上见过,是踝骨的踝,挺难的哈?”
“哦,我还以为念颗骨呢。”他受了美女的嘲讽,转身临走前竟然还无趣地补充一句。
何校长的办公桌横着顶放在中学组的最北端,正好脸朝南,处于中学组的首席位置。他左前方的座位是金老师的,右前方的座位是吴主任的。左林就坐在吴主任南边。对左林刚才的表现,何校长看得清清楚楚。他微微一皱眉,又继续看他手中的历史教科书。何校长眼睛里深藏的厌弃和无奈,是因为左林刚才的表现,还是另有隐情,这可不是初来乍到的叶立秋能看得出来的。
“吱扭”一声,李彩凤退后一下她的椅子,看看白兰,又斜眼看看叶立秋,脸色不悦地起身出去了。
上间操了,科任教师们或站在学生后面闲聊,或沿着操场的南边东走西遛。叶立秋站在操场的西南角正朝龙泉泡张望,李彩凤走过来对他说:“白兰太爱干净,每天学生放学打扫卫生,她都捂鼻子又皱眉的,老嫌弃屋里起灰和泼了水的土腥味儿,这破学校根本就留不住她。瞧她领了工资的显摆样儿,你还跟她聊呢,聊啥呀?你没看出她瞧不起我们这些农村老师吗?”哦,他好像恍然明白她刚才为什么不高兴了。他觉得李彩凤看事比他透、比他快,他很笨。其实他真的很笨,他很笨地相信了她生气的理由,相信了她说的那个假使存在的表面原因,而那个更深层的、更值得他去想明白的原因——女人的醋性,却被他昏头昏脑地给忽视了。
临下班前,何校长说该秋收了,通知大家明天带镰刀来上班,准备收割校田地里的大豆。呵,这学校,破事真多!何校长真快赶上生产队长了,叶立秋在心里暗自嘀咕。
龙泉村村委会拨给学校三十亩地,取名试验田,其实就是为了填补学校办公经费不足的缺口。
由于全校师生的精心侍弄,外加慈悲的上苍帮忙,校田地今年秋天的收成不错,枝上的豆荚个个都胀鼓鼓的。学校雇了村民的马车把割完的豆枝拉回来,铺在了大半个操场上。翻晒了三天以后,何校长一大早从村民家雇来四匹马和配套的石头磙子,接长头匹马的缰绳牵在左手里,右手摇起编成麻花状的竹鞭子,嘴里吆喝着甩得鞭稍子啪啪山响。四匹马在铺成大片圆形的豆枝上,仰起头画着圈地欢跑起来。石头磙子碾压过的豆枝上飘出一溜白烟。白兰没见过农村人打场,站在场边上笑着看个没够。有匹马跑着跑着高高地撅起了尾巴根子,白兰正好奇,见那匹马边跑边开始往豆枝上拉粪蛋子,她一咧嘴,做个怪脸扭身走了。
到下午扬完场,看着一袋袋大豆入库,金老师高兴的不得了。他从一个还没扎口的麻袋里抓起一把豆子,仔细地扒拉着看。瞧他那个喜滋滋的样子,好像这些黄灿灿、饱满圆滚的大豆都是属于他的。为庆祝这个小收成,也为犒劳这些为割豆子,拉豆子,打场,扬场,一连忙了几天的老师们,金老师在场上向大家宣布:
“今天大伙就不要回家去吃了,由学校来安排晚饭。”
村长被教师们一心为公的劳动精神感动了,又听说那个城里来的女教师,一个那么爱干净的姑娘,虽然奇特地戴了个大白口罩,还兜头蒙面地包上条红色大纱巾,却也跟着在尘雾中忙来忙去。农村人打场,灰尘弥漫飞扬,连鼻孔带耳朵眼儿,哪儿都别想干净。瞧他们一个个灰头土脸的样子,着实不容易;另外再过几天就到中秋节了,教师们自家的豆子还都长在地里,有的已经干得炸了豆荚,为学校,他们可是一点怨言都没有。知道学校要给老师们安排晚饭,他对村上的伙夫老迟说:“学校不比村上,能整出啥好吃的?给他们买五斤猪肉,七斤粉条,再去龙泉泡捞四条大鱼,小菜你看着买,都稀烂贱的,看他们一个个跟馋猫似的。”他还让老迟把村上的武汉大米给教师们送来一盆。可别小看了这盆大米,那在当时东北农家的餐桌上可是少见的稀罕物。
在金老师的组织下,大家一起动手,刮鱼鳞、切肉、摘菜、生火、捞饭,一个个连说带笑忙得别提多快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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