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立秋走在一条通往东南方向的乡间小路上,斜探到小路上的草穗、苍耳和蓼吊子一类的野生植物,带着成熟的籽实,不时刮拉着他的裤腿。他愁眉苦脸,走走停停,极不情愿地迈着步子。难道这就是我的人生之路吗?我将来就这样深一脚浅一脚,数着垄沟垄台走完自己的一生?瑟瑟的晨风不断地撩拨着他的思绪。
在他上初二的时候,从城里来的表妹,背着书包到他家来写寒假作业,走的时候她落下几页书纸。这是一本书的前三页,第一页上写着“英语广播讲座”,在这几个字的上面还注着一行没标声调的拼音,而且不管他怎么拼都和下面的字联系不上;剩下的两页里全是这样的拼音。还有那个书名上的“英语”也叫他皱眉:英语是个啥东西呀?在那个闭关锁国的年代里,乡下孩子的见识有多可怜!
叶立秋第二天一早拿着这几张纸,怀着莫名其妙的新奇,苦着脸去姑奶家找表妹。听完表哥的疑问,再看看表哥那副三角眼字眉的怪模样,表妹笑得很夸张。笑够了,她异常热心,不无炫耀地说这上面的拼音是英文,他听了个似懂非懂。她边说边噜噜出两串怪异的语言。他直抠后脑勺,羡慕得脸相都扭曲了,他想笑,却又笑得像吃了很苦的黄连。他熟悉的乡音很多,比如村庄里声音倔强的驴叫、林间和草甸子里婉转悦耳的鸟语、傍晚水洼地里如潮般的蛙鸣……就是没听过这样的;太新奇了,新奇得叫他的身体一阵阵发热,真恨不得把那一串串听不懂的话从耳朵眼儿里挖出来,再反复多听几遍。
时隔不久,叶立秋从表妹寄来的一套完整的《英语广播讲座课本里,更明确地知道了英语是何方神圣。在以后的日子里,那种没标声调的拼音成了他的迷恋,他像着魔似的自学起英语,就连睡觉都搂着个小收音机。
他初二毕业后,也就是一九七年月中旬,升入由学田人民公社开办的二年制高中;因为正赶上改变学制,学校将高一改成初三,他成了初三学生。
那个时候叶立秋已经快学完了中级英语广播讲座,每晚临睡前还跟美国之音电台学上一阵《英语九百句。升入高一以后,因为英语学得好,叶立秋出名了,公社里到处有人说:咱公社的学校里有个中学生跟别人不一样,书包里总装着个半导体收音机,人家都争抢着听刘兰芳播讲《岳飞传,他却整天迷恋英语讲座,不光学会了说英国话,还会说美国话呢!
他自己也常为此沾沾自喜,把未来想象得非常美好,比如像想着自己如何考上一所好大学,又如何与一位才貌俱佳的女友徜徉在绿荫如画的大学校园里,手里拿着大学课本和她亲热地说着一口流利的英语……
在他读到高二下半年一个春夏之交的星期日里,龙泉学校的金显峰老师到他家来找他,让他马上终止上学,回到村上的学校里当英语教师。他当时正一门心思要考大学,从内心里说他也不愿意当教师。“家趁三斗粮,不当孩子王。”这句民间老话也影响着他的选择,更何况还是个民办教师,教来教去,最终会怎样,很难料定。出人预料的拒绝让金老师一愣,要知道当民办教师可是许多农村青年梦寐以求的好事。貌似镇定的金老师在从叶家的小方凳上起身之前,好像习惯,又好像刻意地一低头,把目光从垂挂的老花镜上边瞬间挑出来,盯定地看了叶立秋一眼。他心里一惊,那直射的目光极凶狠,极老练,好像一下子就洞穿了他未来的命相,让他感到自己顿时就渺小下去。
果然,参加完一九年的高考初试,他就知道了什么叫差距,什么叫悔不当初,也知道了什么叫“不撞南墙不回头”。虽说他的英语水平身边已无人可比,但其余几门功课却差得非同一般。上小学时,他只有样板戏学得最好;上到初一那会儿,不管老师正在前面讲什么知识,他满脑子里想的不是打鸟的弹弓、铁夹子,就是吴谞文老师在美术课上讲的手抄小说。吴老师讲得绘声绘色,故事结尾留下的悬念更是久久地缠绕着他,让他不住地去看黑板旁边的课程表,盼着美术课早点到来。他至今也忘不了那些手抄小说的名字,像什么《绿色尸体、《叶飞三下江南等等。
毕业回家后,高考无望的叶立秋要么背地里失望地哭泣,要么蜷缩在他家的破草房里两眼茫然地发呆。“把你美得不轻啊!”因为他没能如父亲所愿去学校当教师,心里怨愤的父亲要么不给他好脸色,要么就把这句话挂在嘴边上,逼着他下田干这干那。他在离开校园之前,根本就没怎么干过农活儿,也不会干农活儿;他不懂又不会使巧劲,只一味地使蛮劲,累得要命却干不好。他锄地总是远远落在家人的后面。割小麦不会打捆,经常一提拉就散开了,总会招来村民的耻笑和父亲的呵斥;哥哥倒是在他落得太远的时候回头帮他一阵子,但也是气呼呼地不给他好脸色。他恨自己咋就这么笨,一个人在后面边干活儿边偷偷抹泪,自叹命运不好,甚至觉得活着没意思。
熬到一九二年九月初,就在他心有不甘,焦灼难耐又不知何去何从时,龙泉学校的校长何三书又亲自找上门来,还是让他去村上的学校里当英语教师。他说学校不开英语课不行了,英语考分不再只做参考分了,并且在总成绩里占的分数比例一年比一年加大,学生参加中考不会英语是要吃大亏的。他和金老师都很着急,俩人好不容易从外村请来个会英语的老头儿,听说他在国民党军队里当过翻译,英语水平很高;可是他说不好普通话,一张嘴叽哩哇啦,连挑眉毛带耸肩膀,把上海话、普通话和英语都搅和到了一起,学生都说分不清他说的哪个是英语。那老头儿是个上过战场、从死人堆里爬出来的人,脾气挺倔,发现学生都听不懂,一着急说啥也不干了。老师们也不喜欢他,说他架子大,整天把两个眼睛顶在脑门子上,根本就瞧不起乡村教师。他还有个怪毛病,衣兜里总揣着糖果,据说那是他远在上海市的女儿给邮来的。他吃的时候也不背人,隔三差五就习惯性地摸出一块,剥开纸皮填进嘴里;英语没教会多少,倒把那些捡到花花绿绿糖纸的学生馋得眼睛发直。接下来,何校长又说了好多安慰和开导叶立秋的话。在百般无奈的情况下,他再也没有拒绝的勇气了。
走进龙泉学校就意味着他不得不再去面对金老师。他忘不了金老师那日的表情,那目光让他害怕,而今又会让他羞愧不已、狼狈难堪。其他老师呢?他们也一定以为他不愿意当老师是瞧不起他们。从这里出去的学生却反过来如此地轻视他们,他们的心中会何等地愤愤不平!原本躲还怕来不及,现在却要硬着头皮去面对,他担忧地想:不知道他们会怎样冷眼看自己呢?真是雪上加霜噢!
脚步犹豫的叶立秋,回头望了一眼自己住的那个名叫沙家屯的小村子。那是他从小到大都没离开过的地方。嫩江平原北段,地势起伏而又辽阔,只有六十多户人家的村庄,畏畏缩缩地挤在一面向阳坡上,小得可怜;两列灰色的草房子,七扭歪,像羞于见人似的躲藏在参差不齐的老树里。在清淡的晨光下,它们是那么安静,只有几缕懒洋洋向上升起的炊烟,表示出这里是有人居住的。村里和村外几乎一样荒僻。他心中向往的世界是在电影《黑三角里看到的高楼大厦,车水马龙,是精神焕发、衣着漂亮的俊男靓女。那个世界和他眼前看到的小村庄相比,差得太悬殊了,没法不让他感到憋闷。唉,看来我只能像个活在井低的蛤蟆一样,这辈子难见大天了。
叶立秋向东钻进了一大片混交林里。小路两边丛林参差,树空里的蒿草又高又密,安静得瘆人,浓烈的蒿草气息更给这里增添了野性的神秘。
走出树地,可以看到对面的坡岗上有个小村庄,他要报到的学校就在那里。那个村庄叫龙泉屯,东头有个下陷的洼地,底部有个水泡子。在陡坡下面的泡子北边有六个泉眼,它们终年不断向外涌出清冽的泉水。冬天这些泉口涌出的水会集中鼓成一个大冰包。夏天清流见底,泉水最终通过数条数不清的七叉叉、像画在地上的干树枝一样的水道,流入南面地势更低洼的水泡子里。传说天上有青龙来过这里,于是得名龙泉泡。当初闯关东开荒种地的人们,认为这里风水好,是个福地,就半围在泡子岸边盖起窝棚或支起马架子,后来发展成一百多户人家的村庄,并取名龙泉屯。东北解放后,当时的青龙区人民政府,在泡子的偏东北方向为附近村民建起学校,因为它建在龙泉屯,自然也就叫龙泉学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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