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已经不再是南阳城了,不再是那座位于都城以南、繁华似锦的古老城池了;也不再是晋国故土了,不再是人人长襟翩翩、知情有礼的晋国南都了。
此处是一座死城,是一片噬血大地,是被肃甄胡寇拉回地狱深处的阴暗绝境。
森森白骨被堆成数座三层楼高的小山,满地的袍袖长衫,人的腿骨、胸骨和肩骨能很容易辨别出来,就那样胡乱堆彻在城中央的一块不大的空地上。
更让人心中绞痛、不敢直视的是,那些堆彻的人骨上还有残肉,但不再是血肉的猩红色,而是被煮熟的那种粉灰色,那些残留的肉骨上,仿佛还有隐隐的牙印,而因为长时间的风吹日晒,白骨早已透着灰黑,而那些筋肉也早已风干。
周围架着数十口大大的陶土染缸,下面的柴火灰烬已经堆积很高了,随着阵阵袭来的秋风四处飞扬,灰黑色中夹杂着白白的骨灰。
这些染缸中装的并不是染料,而是一摊摊泛着乳白的水,其中几个染缸中还有一些漂浮着的断臂残骸和一些碎肉。
再转过头,看向空地的另一角,却是一座由人头堆积而成的小丘,黑色的发、猩红的血和蜡黄惨白混成一块,地上的层土也已全然成了墨红色,更有无数凝血的残肢断臂和头颅一同散落在那小丘周围……
叶凌不敢再看下去,在渐起的朝阳中,在收复的南阳城内,在昔日的晋国故土,映入自己眼帘的竟是这样地狱一般的场景,所有的所有,此刻似乎都化作一柄厚实而又锋利的巨斧,不停的劈着、斩着、撞击着自己心中那最后一丝防线,将自己逼入绝望的深渊,推入崩溃的断崖。
一阵让人心颤的秋风袭来,让他无法抵挡这微拂而过的寒意,一直颤抖的身子微微摇晃几下,最后无力的跌坐在身后的石阶上。
不仅仅是叶凌如此,所有将士心中都没有一丝破城的喜悦,更没有一毫胜利的欢欣,有的只是不敢去面对的惨绝人寰和一辈子都无法拂去的心理创伤。
不久之后,叶凌身边也渐渐围了越来越多的五营军将士,围着那一片血染的空地,就那样呆呆的伫立着,眼中噙着眼泪,目光中的愤慨和怒火仿佛已经被这尸山和白骨击得粉碎,有的只是难以言表的悲痛哀伤和心塞凄凉,有些年纪较小的士卒甚至已经哭出声来,避过身去,快步离开,逃离这一片心灵难以承受的苦难之地。
“匡扶晋室,救济天下……”
叶凌口中反复念着这句话,念着南下时同虚肖染定下的君子之约,念着自己数十年未变的志向和精神支柱……
他的声音不大,也十分模糊,但正是这句话,一次次猛烈的冲击着自己的胸口,撕扯着五脏六腑,令他无法承受这样的痛苦,那种胸中似乎被烈焰灼烧般翻滚的悲痛,那种灵魂被扯断般肝胆俱裂的苦楚。
叶凌用右手紧紧压着胸口,颤抖的手死死抓住身前的铠甲,向下压着,那低声的喃喃自语渐渐变成一种沉重压抑的低声呜咽,头沉沉低着,战盔慢慢的斜了,随着浑身的颤抖,最后掉落在地,露出满头银丝和散乱的发髻,眼泪一滴滴淌下,染湿了地面的那一撮尘土,也洗尽了那一寸血色……
林潇云登上城楼,一路斩杀敌将,待他亲手结束最后一名抵抗的鲜卑士兵后,朝阳已然穿破长空,染遍东方。
但他回过身,望及城内一切,似乎刚刚破城的那丝松懈,顷刻间便被愕然与哀痛冲刷的无影无踪,只是木然的怔在那,两眼呆滞,仿佛自己是置身梦境一般,但他又多么希望这只是一场梦啊,一场游走于地狱之间的噩梦。
自己久经沙场多年,无论怎样的血腥与厮杀自己都经历过,无论怎样的残忍和屠戮自己都见证过,但如此的惨绝人寰和灭绝人性却是第一次目睹。
望眼城内,此时的南阳城,屋舍俨然,却草木已深,荒蔽凋零;道路交错,而横尸满街,血迹未消;沟池水清,可堆尸贮积,手足相枕;杨柳挺拔,但遍地残叶,白骨挂枝。
这其中,自然有鲜卑士兵的尸骸,但十有之九,乃汉家衣冠、晋人百姓,而城中央那块空地上,更是堆着数座白骨尸山,架着数十口灶台,遍地的汉服衣冠和白骨,不需多想,那定是被胡寇屠杀以充军粮的晋国子民。
而在城中的一角,是一个被圈围起来的空地,一人多高的栅栏,上面简简单单的一个挡雨顶盖,门口的鲜卑守兵早已不在,而站在此处,林潇云能清清楚楚的看到那栅栏内的景象。
枯黄的茅草遍地,里面无数衣不蔽体的汉家子民,且几乎全为妇人少艾,大多蜷缩着、簇拥在其中一角,偶尔有几个身材干瘦、肤色蜡黄的女子起身四处走动,全然不顾身上一丝不挂,也好似全然不知外面已经历过一场撕死搏杀,更不知晋军已收复了这座城池,只是木然机械的从一处走到另一处,毫无目的。
那种机械与麻木已然不是人之所为,那应当只是一具躯壳了,一具连活下去的意识都没有的躯壳,真正的灵魂想必早已消亡,甚至连肉体,都即将消逝,也是此刻,林潇云也才真真正正理解了“两脚羊”的含义。
过了不多久,有晋军士兵打开了那栅栏的大门,但却没有一个人主动走出来,无不是麻木、无丝毫表情、眼神呆滞的看着走进门内的五营军将士,而即便是眼内带有一丝怯意,就足以让众人心中有一丝欣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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