返回第五十二回 所遇无故物,焉得不速老(下)(1 / 1)卫渔1首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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左慈在常山上与乱尘朝夕相处了十五年,说是师徒、情却胜于父子,昔年乱尘为小小童子时在自己面前诵经背书的情景尚且历历在目,转眼间飞花春去,乱尘已是出落成这般俊俏的大人儿,更是在世间闯出了万古难得的美名,此情此景,怎能教他不欢喜?只是昔年自己留有私心,生怕乱尘学得了武艺、下山后参与无妄的战杀纷争,故而非但武功心法一概不传,连百家言说也不曾与乱尘讲解,乱尘能有今日成就,全靠自悟自读。可往事千万般的怀念,俱是已矣,怎及得这时手把手相教的欢乐?左慈边教边笑,欢喜之间又见伤痛,竟是且笑且泪,情难自抑。待得三局过后,南斗见乱尘已是通晓这棋评间的围解之道,便命左慈传乱尘各种定式,想得古往今来的棋士如那星海,多少的前辈贤达呕沥心血于这棋评间,终是留下了这十几万门定式。乱尘再是聪慧,也记不得这无数的门道。不过‘定式’却是无定,往往前人难通、后人优解,随时而变,乱尘窥一径而晓天下,待得午夜子时,他已学完常见的三百式。这弈棋之道极伤脑力,他又倦又饿,忽将目光从棋盘上收回,但见朗星漫天、苍山云海,好一番的冷清。南斗察觉乱尘的倦意,从怀间掏出一只玉瓷壶来,递在乱尘手中,微笑道:“我二人久在深山,早已不知肠胃之用,倒是忘了你。呵呵,这壶果酒,我也不记得是何年所酿,你生平好酒,便与了你罢。”乱尘接过瓷壶,也不说话,拨开瓶塞,却闻不得酒香,他生性潇洒,高提了酒壶、任那果酒如流水般落入口中。其时明月当空,酒水泛着月辉星光,或落在他口中、或撒在他白衣上,夜风习习、青衫轻飞,好生的俊逸。那果酒入口,初时极苦极涩,待得在唇齿间流转后、侵入喉间,又觉清凉芬芳,待得落入腹中,却如温火煅煨,好生的暖人心脾。乱尘连饮数口,那果酒始终似线不断,不增不减,反是乱尘肠胃渐暖、竟尔饱了。此时再饮此酒,只觉口中芳香、齿颊余甘,四肢百骸尽是力气,这一日来的疲累厌倦之意尽是不觉。乱尘心领南斗赠酒的好意,道:“我这一喝,不知糟蹋了多少美酒。”南斗道:“酒乃凡物,有亦可、无亦可,世人借酒消愁,只是愁人愁意,怨不得酒水之糜。这壶酒也不是什么宝贵的物事,送了你罢。”

乱尘心中诧然,原意推辞了,但见南北二斗目中含笑,他想得自己去日苦多、长需美酒醉人,这果酒既然永远不竭,也省了自己寻酒的工夫,心中便已释然。他又见左慈、普净两位师长陪坐在旁,想得他们也不知何时用过饭菜,便将酒壶恭恭敬敬的呈在左慈眼前,说道:“师父、师伯,你们也是累了,这壶酒你们也喝些罢。”左慈、普净二人俱是微笑,那左慈更是将替乱尘将酒壶掖在怀间,轻声的说道:“好徒儿,我与你师伯辟谷多年,早已不需五谷杂粮,这天地朝露、皆为灵气,千万世都不枯不竭,我二人又何需他物?你且收好了。”乱尘本性少言,心中对左慈便再是千万分敬重与喜欢,也不愿说出口来,但见他施施然又坐回棋评间,欲要再学。岂知南斗却将棋盘收了去,轻声言道:“贪多不化,犹为故苦。今日所学,已是至此。你且盘坐休息,明日晨时,咱们再学也是不迟。”乱尘也不推辞,当下闭目休憩。只是他素来念思貂蝉,直想那求而不得的伤处,或是念及张宁,懊恨自己负她良多,只觉全身筋骨肌肤之中皆是伤痛。加上这一日他于棋坪上厮杀挣扎,俗言道,“棋如人生”,他由棋入心、由心又入髓,这些年来的风风雨雨全在脑中激荡,哪里睡得安隐?每每噩梦中惊醒,只觉大汗淋漓、浑身湿透,又见南斗、北斗、左慈、普净四人闭目而坐,襟衫轻扬、身放微华,与那天地星辰同辉。他心下坦然,终是浅浅睡去。到得次日旭日初升,红光洒在乱尘脸上,乱尘方是悠悠醒转,但见南斗四人已坐在棋盘间,微笑着望着自己。

修道之人,少言讷语,乱尘弓腰向四人分作了个揖,便坐在棋坪间。这一日,南斗命左慈延讲定势,待得明日当空,乱尘既通且达,虽然才学了不到八百之数,但其后的千万种变化,他已可手到擒来、不滞于物。这一时,南斗便命左慈讲演古今名局,第一局便是那“骊山呕血谱”。相传春秋有人,周巡列国,素无敌手。有一日受秦王之邀,以一人之力同时对敌七位国手,依然大胜。他受了秦王赏赐,自骊山返归,却见山脚下一少女家里墙上竟然挂着棋盘,于是嗤笑对方。那少女却是不与相让,邀其对弈,素指轻弹一百二十着,将其杀得大败,其人登时呕血数升,待得回归家中,稍是言说此事,便已夭亡,故而棋名为《骊山呕血谱》。乱尘素不知棋,今日方是听左慈言说此事,才知晓那少女是为骊山仙佬,与人弈棋,不为争胜、乃为求其自醒,不意其人刚愎,反是毁了心血、害了自己性命。乱尘与南斗复盘之时,总是想着这般典故,心中长思道:“弈棋之道,虽是只有围解二字,却如人生,往往痴迷之间,‘喜怒哀惧爱恶’六欲齐全,古往今来,多少英雄智士,得天下之胜犹觉不足,终至陷身久溺,不知返也。可惜、可怜、可叹、可恨矣。”南斗虽与乱尘弈棋,但始终眼观乱尘神色,但见乱尘目中忧色流转,稍候后又是一片清星明月,心中宽慰,缓缓说道:“人生天地间,除死无大事。弈棋之先,当知为而不为、止与不止,宁可有戒而死,不可无戒而生。切记、切记!”乱尘心有所悟,落子渐而思缓,有时左慈尚不曾教他那春秋棋手的手法,他已是悄然落子,此间以己度人、倚不妄而思妄,仿若昔年骊山重演,倒也算的是一桩美事。

因这骊山呕血谱深奥,待得乱尘与南斗将全局下完,已然又是凌晨。南斗笑道:“今日便已至此。世有四大名局,余下三日,咱们一日只教一盘,反是胜了你学那些不中用的庸谱。好了,你且休息罢。”乱尘告揖道:“是!”他饮了数口果酒,从地上站起,双手伸展、欲要卸得疲劳来,孰料他双手这么一展,只闻风声呼呼,那奔腾于四肢百骸间的内力,竟似多了三分。乱尘既惊且喜,心道:“难道这果酒有增人内力之能?又或是这弈棋之道与道学、武理相通,我日间沉于棋道,竟在潜移默化间增长了修为?”那南斗似是能读人心思一般,缓缓说道:“戒喜戒悲、戒骄戒躁。往回增减,尽在须臾。”乱尘心有所悟,再不乱思。待得次日晨间,乱尘醒转,只喝了三两口果酒,便与南斗学棋。

这一日学的乃是《鵩鸟谱》,乃是昔年大儒贾谊所制。贾谊乃前汉文帝时的名臣,精通儒、法、道三家,世传他非但文采了得、经国有策,更是道行高深、极近真圣。不过木秀于林、风必催之,他受到朝中的同僚排挤,被贬为长沙王太傅。想那长沙远离国都数千里,他谪居长沙,常恨才华难展。一日夜时,他于小窗昏灯下枯坐,一心二用、互是对弈。突然飞进一只鵩鸟来,那鸟儿通体漆黑,却是口衔白棋、当先落子,贾谊甚觉有趣,便与这鵩鸟从中盘六十五手下起,直下到天色将光,此棋正乃胶着之时,那鵩鸟却高鸣一声,飞出了窗外。贾谊初时以为此棋未决,便于每日夜间静候鵩鸟再归,可他连等了七日、鵩鸟终是未来。他萧索之下,只得又学往日,一心为己、一心为鸟,只下了一十二手,鵩鸟的白棋已将自己的黑棋杀的大败。贾谊大为受撼,写下了千古名篇《鵩鸟赋》。这《鵩鸟赋》笔力劲健,一气呵成,乃是因棋兴感、由感生理、由理见情,后世引为雄赋,受千万人凭吊。至于贾谊与鵩鸟下的这盘棋,却为才思者陷于赋文、善弈者又溺于棋身,数百年间竟没几人能深透的解了。今次南斗讲解,却是下一步棋、说一句赋文,将那《鵩鸟赋》中的名言警句一字一字的提点乱尘,乱尘虽曾读过《鵩鸟赋》、亦可一字不差的背诵出来,但此刻听得南斗棋文共演,终是将世态看得剔透,那贾谊于棋道中所述的物相转化、福祸无常自是跃然于脑,再无斑驳。待得全局下完,乱尘朗目之中已是清澈无比,直是觉得天下得舍、尽不过此。突然之间,他心中大喜,竟尔放声长啸。想得他内力雄浑,这一声长啸却如万鸟同鸣,既悠且长,延绵不绝、远逾千里。数十年都未有过的畅意自骨髓间绵绵流转,如无杂的溪水般从每一处毛孔间汩汩渗出,全无阻滞。

第四日,南斗着乱尘学那《媪妇谱》。这《媪妇谱》却是说的班固、班超两兄弟的故事。想那班固、班超两兄弟一文一武、一史一军,俱为当世英豪,早在少年之时,却因奸人诬告而差点满门抄斩。事因班固撰修《汉书》而起,同郡的奸人因嫉妒班固的才华,便向朝廷上书告发班固“私修国史”,汉明帝下诏扶风郡收捕,班固被关进京兆监狱,书稿亦被官府查抄。“私修国史”罪名之大,可九族同诛。全家一筹莫展之际,班固的二弟班超单人匹马赶赴洛阳,打算上书汉明帝,替班固申冤。这班超策马穿华阴、过潼关,即将至洛阳城时,天降大雨、人不能行,他便寄宿在一位老妇人家中。是夜雨大,班超本是焦急之中,却听得隔壁老妇与儿媳在床榻上夜谈道:“长夜漫漫,大雨难消。此等夜景,正是厮杀解闷之际,你与我下盘棋罢。”儿媳道:“可取棋盘否?”老妇道:“夜雨天光,乃是时景使然,何需棋盘?”儿媳遂不下床取棋。班超好不奇怪,心道:“无灯无盘,如何下棋?”遂来了兴致、侧耳谛听。只听得那儿媳先行,道曰:“起东南九放一子。”老妇答:“东五南十二放一子。”儿媳又道:“起西八南十放一子。”老妇对曰:“西九南十放一子。”班氏一门尽是才人,班超的棋力已然不低,只听了二人四句,便已惊为天人。只听得婆媳二人你一言我一句,只不过半个时辰,便已下了三十六着棋。到此时,班超还尚在揣摩第十四步的棋意,忽是听得老妇说道:“大雨将歇,你已输了。”儿媳道:“大雨将歇,功名自起。他日再弈,定远死矣。”旋即二人再不言语,第二日清晨,班超再去寻她二人,全是不见。班超心念兄长,也不讲此事放在心上,只急去洛阳面求明帝,明帝通读书稿,以班固所著为奇作,下令立即释放,并召班固进京都皇家校书部,拜为兰台令史,掌管和校定皇家图书。待得兄弟团圆,班超方是念及此棋,随与兄长在棋盘上详演此局,但见老妇出棋凶狠、有横扫万里之势,而其媳妇所着之棋却是绵绵若若,不经意间又似绵里藏针,戳破老妇一角。待得三十六手结束,儿媳虽是输了,但棋意昭烈与绵柔俱在,犹不输老妇,当为双雄之局。

乱尘虽知道班固、班超二人的英雄事迹,却未听说过这《媪妇谱》的典故。虽才是第四日,但其棋力已精、可敌国手,依旧于这《媪妇谱》面前赞叹不止,每一步都是妙不可言。他又想起班固年老时又因牢狱而死,直如少年成名之初。而班超却是远征西域、平定百国,封为定远侯。其间二人的性格、事迹皆与这棋盘上老妇与儿媳的每一步相吻合,再想老妇与儿媳所言的天光、定远等字,无一不是早成谶言。待得三十六着下完,乱尘浑身大汗淋漓、竟将内外衣皆是惊得湿透了。南斗拉着乱尘从棋评间坐起,自足底生出祥云来,二人不断攀升,片刻之后,已入云霄。南斗不发一语,乱尘极目远眺,但见得云下四方、数千里灯火飘摇,云上琼圆、千万颗繁星闪耀,临此胜境,乱尘油然心目大畅,于飘缈虚幻间反是得了一种说不出的踏实感。南斗用手一按,祥云下探,生出一座云阶来,云阶在中、两旁为墙,墙上皆是乱尘此生的过往。乱尘一步步走下阶去,从今时今日看起、一直看到昔年自己落世出生,儿时的欢笑、成人的伤痛,俱若烟云,感慨入心。好不容易走回塔顶,乱尘又看了看棋坪上的悠悠众子,长吁了一口气,道:“登高以致远,知前而瑟后。人生有路,皆在前谱。仙师,弟子明白了。”南斗、北斗、左慈、普净四人见得乱尘目露华光、唇挂微笑,均觉欣慰。那南斗道:“好了,今日便到这里罢。”

乱尘在江湖上走了这些年,总是凄风夜雨,他虽习道家、性子又是恬淡,但难免会怨天尤人,从未有过心安之时。这一夜乱尘终是释下这层伤恨,睡得格外香甜,直到次日巳时才是醒来,只觉得周身舒畅,呼吸间尽是花草水木的芳香。他心知那四大名谱循序渐进,前三谱乃是观妄、破执、知命,便猜测那第四谱当是归虚之意,故而今日尤其端严,恭恭敬敬的向四位仙师请了,这才着手学棋。孰料南斗说道:“第四谱,乃是《烂柯谱》,此谱胜在曲折婉转,耗时益长,咱们今日先不学了。”北斗讶道:“师兄,那今日咱们教什么?”南斗手指乱尘其心,说道:“今日教他心棋。”北斗不解道:“师兄,何为心棋?”南斗笑而不语,却听得乱尘说道:“弈棋如弈心,仙师可是要弟子自弈?”南斗叹道:“一点即通为聪慧,不点则通为明悟。一字之差,世间多少的聪明人都看不透、跨不过。乱尘,你既有此能,当不愧这天地造化。”乱尘道:“是。”南斗又道:“左慈、普净,你二人一黑一白,教他将那《紫烟残谱》一字一目的摆了,今日之棋,便是要他自下。”诸人均是一愣,旋即俱已明白——此谱乃是昔年乱尘前身蚩尤帝君于火云洞中所布,百年前现于沧云山,当是缠了情爱之羁却又要人解生死之约,世间之棋,再变再穷,莫过于此。左慈参悟棋局百年,尚不能全盘吃透,便是强凝着心神算住了左半盘的衍化,但有如溺水不可吸、沉沙不可语,心间之苦、犹难自拒。他心疼爱徒,生怕乱尘迷了心智,劝道:“仙君,欲速则不达。乱尘学棋不过四日,现在便解《紫烟残谱》,或许快了些?”

南斗叹道:“日月逝矣,岁不我与。心若不净,四日与四年、四十年、四百年又有何分别?”左慈听得面红耳赤,说道:“弟子明白了。”南斗更是叹道:“你明白了?你要是早明白了,今日便不用他解了。”乱尘有心替师父解围,轻按在师父的手上,说道:“师父莫要担忧,尘儿没事的。”此间柔声慢慢,倒似是昔年的童子倚在左慈的怀间讨趣说话般,左慈既是欢喜、又是难过,泪光盈盈的说道:“你若有不适,一定要抽身而出,切切不可以死撑硬扛。千万千万!”乱尘体贴慈师的心意,轻轻拍了拍他的手背,说道:“尘儿知道啦。”说着,他嘴角挂着微笑,将右手轻抬,对普净做了个请的手势。普净耽于这《紫烟残谱》已近百年,思恋白火已欲癫狂,此刻见得乱尘学棋,虽是知道他即刻便解的希望极其渺茫,但世间之事、不去尝试,又何来的机缘巧合?天地再公,总不能落下万事称心如意来罢?他当先执子,叮的一声,已是占了右下空角的三三位,左慈执了白棋,亦占了上首的三三位。世人弈棋,常是与人互占对角,从未有过这般上来便如影随形的打法。乱尘虽才是学了四日的棋,但世棋万千、其脑自现,却万万没想到这残谱的前两手便已这般的古怪与纠缠。

再落眼时,左慈、普净已将三三之位互是抢了,一个夺天元、一个夺星。乱尘自知第一次观棋绝不能求解,只是目不暇接、将棋谱看了,左慈、普净穷究此谱八十余年,早已熟透于心。二人虽未言语,叮叮当当之间已是斗到第十二手,那当先的黑棋陡然托角,乱尘目色一炫、喉头竟是一甜,喷出一口鲜血来。左慈普净二人生怕乱尘伤了心脉,忙是停子来扶,却见得乱尘头顶间白气袅袅,微笑道:“师父、师伯,徒儿不碍事的。”二人又是落子,第二十手时黑棋一个点刺适应手,乱尘暗喜道:“师父的白棋终是扳回一处优势。”可只走了六手,乱尘心神一挑,已是明白过来师父的白棋得小而失大,被这一手托角连害了数气。又听得叮叮作响,左慈的白棋奋起反击,招招凶狠、欲置黑棋于死地,到得第三十六手,忽是当空一拱,在杂乱处点下一子,此子看似闲散,但至刚至猛,有如画龙点睛、屠虎戳心,将普净的黑子拱得个人仰马翻。黑棋吃了这般的大亏,如遇刺君主身边的死士般浴血而战,半步都不肯退让,此后五子,全然不顾白棋在他处的迷乱袭扰,尽数贴在那三十六手的周边,乃是强杀的法子。到得第四十一手落地,黑子聚合、在六路上凌空“镇头”,强行围死白子,白棋虽失一子,却犹如失了天下、只剩了半壁江山。黑子再过两路,于四十三手在左路攻锋一挑,乱尘只觉得杀气激荡、金光耀人,下首陡然跳出一子来,左下两方合拱,宛若水淹火烧、同杀而来,欲要打断了白子的手脚。白子稍是决断,先补了左边、直待黑棋冲击下路,黑棋果然中计,大锋前指,直杀下方。白棋步步引诱收拢,正要于五十三手将黑子剖腹剜心之时,黑子却似个奸贼一般,嘿然冷笑、森森有声,于五十三手自断其气,周围不论黑白,皆是灰飞烟灭、死无可死。白子无法,只好壮士断腕,置左下和边路于不顾,肆意寻衅报复,于五十六手打在黑棋七寸处,攻守之势油然互转。不过黑棋虽由攻转守,锋利尤是不减,在整个棋盘上强突乱撞,如有人执了铁棒搅动湖水一般,将棋局搅的复杂无比。

乱尘看的心惊动魄,直是言道:“水已浑极,浑上加浑,岂不为墨?”转念又想:“黑子若胜,满盘皆黑,当不是墨至极致?”他边看边记,正心神不宁间,黑棋于六十六手冲断,从那嘿嘿奸笑的恶徒摇身一变从了生死置之度外的剑士,眼中只有对手,心中只有利剑。乱尘惊叹:“如此冲断,竟似自死?棋局之凶,非得杀人先杀己?”他旋即一叹:“自古有言,伤人伤己,常人只道伤人无碍,又有几个晓得天地互补,夺一处而补一处,有几个能往此处想?便是想了,又有几人敢如此想?”他心念沧桑,不知觉间七十五手时,于左下角现了打劫,正如黑暗之中见得一点星光,黑白双方又是犬齿交错、撕咬在一起。七十六手黑棋冲出,八十八手又是一步超强手,意欲吞天。而右下角的左棋不甘被杀,在上下左右四手的掩护下,惊险无比的跑出。乱尘心道:“时出时进,难在人意。这盘棋已至中盘,我看都看不懂了,如何能解?”他一起悲伤之意,心神当下失守,竟是控制不住,狂喷出一团鲜血在那棋盘上。左慈、普净二人深溺棋道,如疯如魔,哪里还能察觉?棋局如山林火风,搅动乱尘心眼随动,只见得左下角的劫争打着打着突然停了,焦点突然移至棋盘右边。到那一百一十四手黑断,乱尘捻指做兰花状,阴测测的笑道:“天下之士,尽入彀中!”岂料世事无常,白棋一百一十九手神来一笔,强逼得黑棋弃了右边的大龙。到得黑棋一百二十八手,乱尘面色青黑,狂笑道:“我欲吞噬天下,阻我者死!”,正是黑棋再次开劫,无奈劫材不利,被白棋众子合力顶了回去,八手之后黑子只能选择转换,然则至白一百四十一手,乱尘眼中大放黑光,狞笑道:“尔等老贼,怎得不死?世间沃土,尽归吾家!”

到此时,南斗拂袖一挥,乱尘只闻得鼻中传来一股纠缠甜腻的香气,既似出于貂蝉、又似出于张宁,他心神难受,哇得一声大哭,这才从棋中醒了。乱尘既醒,左慈、普净二人旋即从棋坪间脱身,三人相视良久,竟是无言。乱尘潜运心法,好不容易聚拢了内力,再来看得棋局,只见凝重如泰山的“粘”、令人匪夷所思巨损的“挤”、在白棋厚势外面的“点”、自残自杀的“断”厚势,每一步、每一子都是杀势,全局一百四十一手,竟无一时止歇。这盘棋下到此刻,错综复杂、棋势已然难定,难怪这紫烟残谱历时八十余年,天上人间、佛道儒三家的贤子共聚,都是不解,自然是无比的厉害。乱尘怅然望棋,自觉难懂、解棋之法更是无从说起了,但见他面带愧色的向左慈、普净二人磕头道:“师父、师伯,尘儿无能,解不了啦。”左慈、普净二人无法言语,豆大的泪水夺眶而出。南斗悠悠道:“乱尘,白棋为生、黑棋为死,生死之间,忧喜互缠,你既知忧能杀人、怎不知喜不能伤人?我要你灵台明净,非是要你不受物羁,而是你从物羁而知关怀,求而再求,终是无求。这紫烟残谱,咱们便学到这里,你一子都不可再想了。待得咱们学完了那《烂柯谱》,你再慢慢解罢。”

这一夜,乱尘久不能寐,他原想思解那《紫烟残谱》,好早日卸了左慈、普净二人的苦楚,可南斗已是明令禁止,而他日间思棋已是被那棋局所陷,此刻若是再思,十有八九又要激发了心魔,反是害了众人。他转念又想,反正别无他事,在这南山之上朝露晚霞为伴,与在常山上陪侍左慈也没分别,这么一想,烦恼心稍是淡了些。可只要闭上眼睛,他就念想到八十年前的沧云山的那人那树,始终是难以心安。昏昏沉沉、反反侧侧间,已是初见晨曦,乱尘惊坐而起,囫囵喝了几口果酒,向那南斗言道:“仙师,咱们还来学那《紫烟残谱》罢。”南斗缓缓睁开眼来,微微摇头道:“紫烟残谱至此为止,咱们已没得教了,后面的棋,要你自己解了。”乱尘道:“那有请仙师从第一步为弟子详解。”南斗拿眼端详乱尘,但见乱尘目光清濯,举止之间,尽是谦冲恬退,忽是叹了一口气,说道:“紫烟残谱,由你日后再解,今日之棋,却是那《烂柯谱》。”乱尘心有不甘,但又不敢顶撞了南斗,只得委身坐了下来,伸手欲取棋盘,怎料南斗拂尘一挥,却是说道:“今日此谱,却是不用棋盘,我口述便是。”

乱尘心道:“四大名谱,当是各擅胜场,此先《媪妇谱》已是无盘,怎得这《烂柯谱》亦是盲棋?南斗仙师道德广大,若是两者同一,自然不会再讲,更何况《烂柯谱》放至今日才教,犹在《紫烟残谱》之后,定然有其深意。我不得妄生心念,安心学棋才是。”他冥心握固,摆了一个天柱势,静听那南斗缓缓言道:“信安有人,其名王质,世居石室山,以伐木为生。一日登山砍柴,见深山中藏有小亭,亭中童子数人,和棋而歌,王质好棋,遂听而观之。童子以一物与王质,如枣核、似樱桃,王质含之,遂不觉饥。俄顷,棋分胜负,童子笑曰:‘何不归去?’王质起身,欲持斧砍柴,却见斧柯烂尽,待得下得山去,与其同时之人皆已老死,便是其孙,也已生儿育女、三十有矣。这小童之棋,便为《烂柯谱》。”乱尘道:“童子本为仙君,与王质之物当为果腹。故此局历经数十年,斧烂而人未饿。人无饱暖之忧,便思爱欲之事。这童子所下的棋,便是王质其欲。棋局凸现,而无人事纠纷,是故坐隐。童子坐弈不语,全凭棋局中黑白相交,是谓手谈。世间苦乐全在棋局之外,童子不言、王质不觉,所以忘忧。一局未竞,世易时移,斧烂柯矣,世间已是千回百转。”南斗笑道:“所谓岁月流逝、人事变迁,向来如此。”

乱尘若有所思,久未答话。北斗等了许久,终不见南斗与乱尘二人身动,催促道:“师兄,今日怎得只讲棋典、不教棋局了?”乱尘陡然长笑,笑声既见雄浑、又见哀绝,待得长笑声止,乱尘方是说道:“今日之棋,仙师已是教了。”北斗讶道:“如何教了?”乱尘一指指心,说道:“仙师教的棋,在这里。”北斗迷茫了一阵,忽尔抬起头来,往见远方云蒸霞蔚,大笑道:“好你个师兄,竟是玩了这般的把戏!”南斗道:“师弟,你身迷其中,不知有变,并非乖觉,乃是天性纯然,可喜可贺。”北斗敛衽向南斗、乱尘二人施礼道:“敬谢二位教诲。”乱尘不敢受他大礼,亦是弓腰相拜。南斗拉着左慈、普净二人从席间一同坐起,五人并排立在崖前,山风烈烈,鼓吹得衣襟飞扬。但南斗说道:“乱尘,咱们这学棋之缘,便至此而尽了。”乱尘稍是一怔,知晓此乃南斗逐客下山之意,他心中难舍左慈,但仍是言道:“是。”南斗又道:“下次再见,当是解棋之时。”乱尘又道:“是。”说罢,伸手来牵左慈,但觉师父双手微颤、掌心温暖,乱尘心中既苦且哀,仍是强忍着泪水笑道:“师父,尘儿下山后定当勉力思棋,待受了三灾、天谴,又解了紫烟残谱,便上南山来接你。”左慈自白冰一事后勉力清心向道,今日师徒相别、他日相逢又是遥遥无期,终是落下泪来。

乱尘不忍见得师父这般的模样,伸手替左慈拭了眼角的泪水,轻声道:“师父,尘儿去啦。”他心情越来越沉,欲跳下塔去,却听南斗说道:“你去便去了,可知你要去哪里?”乱尘一愣,旋即凄苦大笑,道:“天下阔大,难道还没有我曹乱尘的容身之所么?便是天地要我亡灭,也得让我裹着这尘烟气而死罢?”南斗微微摇头,说道:“你既不知何处可去,我便为你指一处方向。”说罢,他拂尘一挥、遥指东北,乱尘问道:“东北何郡?”南斗道:“东北徐州,下邳国郡。”乱尘也不追问那下邳城有何人何事,躬身谢道:“那乱尘便自去了。”南斗问道:“你可知我要你去下邳做什么?”乱尘道:“仙师安排,自有其意。便是下邳为我乱尘的枭首埋骨地,我也会去得。”南斗长叹道:“枭首埋骨……你这一去,枭首埋骨者何止千万?便是你师哥师姐,都有这枭首之忧……”南斗说的极为坦白,说是忧虑、已近事实,乱尘听得吕布与貂蝉有这般的大难,大惊道:“大师哥不是已经得了长安城,灭了那西凉军将么?怎么会在千里之外的下邳?又怎么会有得危难?”

南斗叹道:“时光易逝,事物岂有不变之理?你去年年底自长安城走出,到今日已近一年,这一路上你只知自己的情愁、却不闻世人的生忧,世间风云、变幻莫测,你又知得多少?”乱尘急问道:“我登山时不过是五月,怎得有一年了?难道……难道……”他陡然想起《烂柯谱》中王质的旧事,心中大忧,竟是不忍说出口来。南斗道:“其间种种,你下山自己看罢。”乱尘又问:“那时辰一事……”南斗安慰道:“有所谓,‘天上一日、地间一年’。此处虽也灵山胜地,终不及九天凌霄,只得是‘山中一日,地间一月’,你在此学棋六日,人间已有半年光景。这半年里,你师哥师姐过的并不怎么如意。”乱尘只觉头脑一晕,险些摔倒,伤心道:“半年……这半年里师哥你与师姐究竟发生了什么,竟是落得如此险地!”南斗道:“你速速下山去罢。”乱尘沉思了一阵,忽是言道:“仙师,我想向你借一样东西。”南斗道:“何物?”乱尘道:“此去下邳山重水远,足有万里,我便是一刻不停的拔足狂奔,一月之间也到不得。师哥师姐既有险事,仙师又着我相救,我自当瞬时而至。故而向仙师相借来时的飞鹤。”南斗苦笑道:“我何时让你相救吕布貂蝉了?我要你去下邳,是为应那三灾天劫。你救也好、杀也罢,全凭自心。这飞鹤之术乃是神道,你尘心未减,我如何能赐了你?”乱尘心中发苦,便不勉强,直喇喇的跃下塔去。他现今修为极高,几可力压左慈、普净等人,此时心中狂悲,脚下自然全力而为,但见得他身形化为白影毫光,在青山竹海飞腾。

可人力有竭,纵使乱尘不休不眠、不吃不喝的狂奔了两日,还未出得这荆州地界,他又气又急,一个不小心,竟尔从山崖上失足跌下。想得山下万丈悬崖、崖底乃是碎石,他这般的摔将下去,如何有命?乱尘并不惧死,可眼下师哥师姐有难,他岂可未救先亡?危急之中,他自背上抽出玄黑骨剑来,着力往石壁上一刺。骨剑无锋,但乱尘内力精厚,这一刺之下有如凿山的铁杵,碎石轰轰乱飞,骨剑的剑身直没入山体,只留了剑柄在山外。乱尘这一刺,激得山谷回响、群鸟乱飞,倒是没教他摔下悬崖去。只不过此崖极为陡峭,乱尘若如往日那般的精力充沛,自然可一剑一剑的跃上山去,可此时他手脚俱已疲软,连握住剑柄都已难为,如何能拔剑再刺?乱尘正心如死灰时,耳中听得一声清鸣,正出神时,山坳间拐出一只白鹤来,那白鹤头顶丹红、双翅丈余,正是当初背负乱尘高登南山的仙鸟。但见那白鹤奋翅一摇,飞在乱尘身下,乱尘将骨剑铮的一声自石壁上抽出,身子落在白鹤背上。白鹤昂首一声高鸣,负着乱尘在山海云蔚间穿梭,直往东北下邳城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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