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想到我睡到下半夜,忽然听到树下有人急步行走的声音,走到我这棵树下却又停下来歇息喝酒,我便心想,这大半夜鬼鬼祟祟的,不是做奸就是做贼,便屏住呼吸、偷听他们讲话。嘿嘿,我这无心偷听,果然听到有一个姓高的人说:‘这次袁公派咱们四人前来相邀那曹乱尘,颜大哥、文二哥,咱们可有啥主张?’然后一个大嗓门就喊道:‘什么主张?咱们好言好语的说了,若是那小子不识相,将他五花大绑的押到渤海,又有什么不成?’然后又有个姓文的大嗓门喊道:‘大哥说的不错,他要是有所反抗,我们将他杀了,也没什么大不了。’我当时就心想,你们这两个莽汉,口气倒是不小。却听那个姓张的小子说:‘大哥、二哥,万事以和为贵,袁公遣咱们前来,归根到底,还是欣赏那曹乱尘的才器,咱们取他性命,乃是下下之策。再说他剑法卓绝、武功极高,即便是动起手来,咱们也不见得能占多少便宜……’那姓文的骂道:‘你个张郃,怎么老是长他人志气灭自家威风?你武功尔尔,难道我和你颜大哥也是寻常人家?嘿嘿,咱们两个任出其一,就能将那乱尘小儿打的妈妈叫啊!’……他们越说越多,我越听越是来气,心想:天底下还有这么自大的人,老子倒要看看你们有多少成色。于是便从怀里胡乱掏了一副泻药散粉,细细轻轻的撒将下去、落在他们的酒壶里。嘿嘿,想不到这帮人果然有些本事,察觉酒水异味之后,居然能以内力将腹内的泻药倒逼而出,我先前倒也将他们小觑了。”
群豪本是来探望乱尘,却没料到这华佗插科打诨间竟牵扯出这一桩前后因缘来,不由觉得有趣,诸将均曾与袁绍的军将在虎牢关前交过几次手,也算是半个“熟人”,高顺笑道:“华神医,那河间四庭柱里的老三张郃、老四高览一个擅于爪盾、一个长于大戟,武艺不俗,要说真打实斗,我倒不一定胜得。那颜良文丑二人能居于四将之首,更是号称横行河北无敌手,武功想来更是厉害。”臧霸接话道:“高兄弟,你这话就将咱们说的小气了。虎牢关前,咱们以寡敌众,形势迫人,你与张辽兄弟与那张郃、高览二人也斗了个平手,若是光明正大的比武论技,三十招之内,这二人自然缚手缴械。”宋宪亦道:“臧哥哥说的不错。那颜良文丑二人不过是有些蛮力的匹夫,我宋宪虽然不一定打的过,张二哥、高三哥要胜他们却是不难。至于主公、乱尘公子与华神医,要拿下他们还不是抓小鸡一般?兄弟们,你们说,是与不是!”在场群豪都是一心追随吕布、誓要平定天下的汉子,哪肯示弱服输、自比不如袁绍的军士?齐声哄笑道:“宋将军说的极是!管他什么狗屁颜良、文丑,遇上咱们呐,自然打他个哭爹喊娘。”
众人笑了一阵,张辽道:“华神医一直自谦说自己不长于内力,可隐于树上偷听他们四人讲话而不为察觉,天下间这等深厚的内力又有几人可为?我张文远可是自叹远远不如。”张辽知道华佗与己方仍是心存芥蒂,此时恰逢其事,这句话说的半吹半捧,自然是为博得华佗好感。华佗一听,果然甚是得意,摇头晃脑道:“哈哈,好说好说……”张辽见华佗已然入彀,心中偷笑,一本正经道:“华神医,那后来如何了?”华佗啊了一声,道:“后来……后来那四个浑小子又啰哩吧唆的说了许多,说什么乱尘已到长安城外,如何在僻静处将他擒了什么什么的……当时我长途奔波了那么远,又累又困,哪有闲心思听他们说那些胡吹海螺的牛皮大话?不知觉间,便在树上渐渐睡了,待我醒时,已是日照正午,他们早已走了。”张辽道:“原来如此,华神医知道他们去寻乱尘兄弟,这便断定乱尘的伤乃是他们所伤。”华佗嗯声道:“不错,长安一地除了你们这些个混球,怕是没人能奈何的了乱尘这贼小子一根汗毛。”群豪听得华佗这句笑骂中的称赞之意,均是欢喜,哄声大笑道:“那是,那是!”
吕布望着帐下群雄笑声沸腾,虽也欢喜,心中却是忧意重重:“我虽不曾与这二人交过手,但早年我在丁原帐下为将之时,曾听丁原说过这颜良文丑二人,想他们征乌桓、逐鲜卑,讨战河北千百万将领而无一员敌手,也是有些本事,说他们大言炎炎自然有失偏颇。可如若将他们吹捧成世间罕有的神将,我却是不信。要说他们联手能大胜乱尘,我更是不信。能将师弟打得如此重伤的人,便是不能远超于我,也是与师弟伯仲间的武艺。这河间四将他们终归是蛮勇匹夫,又怎么可能有如此通天之力?可若不是他们,又能是何人所为……”想到此处,他微皱眉头,抬首远视,正瞧见人群中注目乱尘的甄宓,吕布想到那夜甄宓与自己对掌一事,心头猛然遽震:“难道是她?!她那夜负着师弟前来,居然能从前门一路杀到侯府,张辽高顺等十位兄弟联手都是难敌……我与她对了一掌,内力不及不说,更是被她那股阴寒无比的内力逼得……阴寒内力,阴寒内力!伤师弟的也是阴功寒毒,她武功如此之高,难道真是她?!”他心中愤恨乱尘伤势,再拿眼瞧看甄宓,却见她一双妙目顾盼生辉,秋水明目始终不离乱尘身侧,满满当当的都是爱慕念想之情,吕布心道:“若真是甄姑娘伤了师弟,又何必那般不惜性命,强闯我府、要我相救乱尘?还有,这些日来,她在我府中,寸步不离的照看师弟,世间少女对情郎也不过如此……甄姑娘这等情深意切、天见犹怜,又怎会对乱尘下得了如此狠手?可若不是她,天下间又能有谁呢?”
吕布正纳闷不解之间,又听得华佗道:“……十五那夜,我正与王司徒弈棋酣战,忽听得有人秘密通报,说渤海袁绍遣使送信来了。那袁绍是太傅袁隗的侄子,而袁隗生前自是与王司徒交好,王司徒便召信使来见,果然进来了四个莽汉,我虽未见过他们长相,但那四个人一开口说话,我便知道他们便是昨夜我树下偷听的自大家伙。”高顺道:“然后他们便自报家门,说什么什么河北庭柱、顶梁名将一类的臭屁话来?”华佗陡然大笑,道:“自报家门是自报家门了,可惜不是河北庭柱,反倒是灰头土脸,活脱脱四个集市间吃了白食、被酒保们痛揍一顿的小痞子。”众人一听,果是哈哈大笑,高顺望向乱尘,道:“定是乱尘兄弟将他们狠狠修理了。”乱尘道:“高……高将军,莫要说笑……我……”他毕竟重伤初愈,只说了一两句,这便轻轻咳了起来。
华佗嗔道:“臭小子,你好好躺着,听我说便是了。”他清了清嗓子,继续说道:“我本对他们没什么好感,此刻看他们鼻青脸肿的,有心戏弄他们,但一想我作客他府,王司徒面前不得擅专无礼,便不好多作言问。只听他们说今夜已见过乱尘,以礼相邀乱尘去那渤海,却斗了个‘平手’,这便想起谋士田丰所赠的主意,来寻王司徒,要王司徒劝乱尘这贼小子,说什么‘董卓人面兽心,不可服侍’、‘乱尘自甘堕落、贪求富贵’,又说什么‘董卓既有吕布这等酷烈爪牙,不可再得乱尘’、‘袁绍在渤海励精图治,有心勤王除贼,可惜缺少乱尘这样的人才’之类之类的。可王司徒连乱尘这小子的面都没见过,这些话又是如何说起?自然是三言两语将他们打发走了。我当时心中便没过于在意,直到你们来找我医治乱尘,我才知道是这四个愣小子将乱尘伤了……”
乱尘心想那河间四将中的颜良文丑二人虽是鲁莽,但并非什么蛇胆蝎心的恶人,四将中的张郃更是一位谦谦有礼、恪守信义的君子将军,华佗这般言说将这河间四将未免说得有些不堪了,莞尔一笑,道:“华神医,小子的伤乃是咎由自取,与他人无碍……再说,小子技不如人,被他人所败,也没什么好夸耀的。”华佗道:“放屁!你再说你技不如人,我便将你那张嘴用针线绞起来,你信是不是信?……”这华佗果真是个话唠,全不看眼下情势,只是自顾自的说话,群豪一来为乱尘伤愈初醒欢喜、二来与他相处日久知他脾性,他这番喋喋不休的说话早已是习以为常,此刻倒有些不以为意了。
乱尘只觉耳中聒噪、心中烦闷,脑中暗运起天书中的清心静耳咒,待得心绪清闲之时,猛地想起自己被甄宓重伤后、由她负在肩上一路疾行时的淡淡香气,犹记得,朦胧夜色之中、呼吸迷离之刻,甄宓那被寸寸青丝掩盖下的樱口微张,时不时的对着自己脸颊低低切切的呼唤“曹郎、曹郎”二字,想到此节,乱尘心底下竟从思念师姐貂蝉的悲涩中返起一丝微微的甜意。他不由得环目四视,欲要自人群中将甄宓寻了出来。可他寻了许久,却仍是怎的也寻不着。
此时华佗正讲起那夜颜良文丑二人的糗态,说他二人鼻青脸肿,满口好牙都被乱尘敲了个七零八落,乱尘忽听得一声少女掩唇而为的咯咯轻笑,那笑声宛若银铃,直敲及他的心中,他心中大喜,竟是以手扶床、半支起身子,举目往那少女望去——
那少女俏立在人群偏角处,一袭红纱长裙,婀娜娉婷,娥眉淡扫,兴许是华佗说的太是好笑,她正以一只流苏的红袖稍稍掩住口鼻,嘻嘻而笑。但见她略略拿下红袖,现出一张如新月生晕、花树堆雪的俏脸来,乱尘这一瞧便即愕然,心头间的惊疑与欢喜一俱浮起,可千言万语,只两个字。
那是他魂牵梦绕了无数个日夜的名字:师姐……他心中念想,口中便呼出声来——师姐!师姐!
众人原是听那华佗说笑,乱尘陡然失控,众人均是大惊,那红裙少女更是被他呼声吓了一跳,朝他望来,目中含笑,道:“曹公子,我可不是你什么师姐。”乱尘却不理会,只是自顾自的唤着“师姐”二字,其声悲切,吕布等人知他心结、听在耳中自然不是滋味,那少女不知他的过往所在,却也是听的动容,微微叹气道:“你这呆子,这些日来听你沉睡中时时呼唤你师姐名字,现在醒了,仍是这般浑浑噩噩。”
乱尘早已情至癫狂,这癫狂之间便欲向那少女走近,可他忘了自己重伤初愈、不能行走,一个不小心,便摔下床畔,吕布连忙将他扶住,出言劝慰道:“师弟,这位姑娘姓蔡,芳名一个琰字,乃是当今蔡中郎的独女……师妹貂蝉她……她早已仙去,又怎能在此言语?”乱尘那发着灼灼之光的眼睛陡然一暗,趴在地上,伸手揽向远处的蔡琰,口中不住呐呐道:“师姐,我是尘儿啊!……你……你都不认得我了么?”蔡琰又叹了一口气,从众人间走上前来,蹲在他身边,柔声道:“曹公子,你仔细瞧瞧,我是个活生生的人儿,可真不是你家什么师姐。”乱尘再不听那少女言语什么,只是热泪滚滚,胸口生疼——这蔡琰与貂蝉似是一个模子刻下来的一般,这世间真有生的如此相像的人么?上天你何苦要这样折磨于我,明知我日思夜想,念念不忘的皆是师姐的音容笑貌,今日偏又让我遇到这么个像极师姐却是个毫不相干的人来,难道是嫌我受的苦楚还不够么?
吕布等人瞧得不是滋味,不知如何劝慰之时,却听得远处有人大声呼道:“主公、主公!大事不好啦!”群豪听得是那郝萌的声音,回首一望,正见他满身血污、披头散发的扑将过来,一个不注意,摔了个大趔趄。这郝萌素来稳重沉毅,因而官授武库令一职,专司兵马器械、粮草补给。众将与他同伍多年,从未见过他这般周身上下军甲破碎、浑没个人样,均是想那事态急迫,吕布连忙迎出屋外,将他扶起,按住了他胸口期门穴、替他度气缓息,待得他呼吸稍微之后,才问道:“郝兄弟,怎么啦?”
郝萌脸色铁青,哇啦大哭,嚎啕道:“主公!李老哥……李老哥他……他死了!”众人一听,俱是大惊不信,连连追问,可郝萌只是怔怔回道:“李老哥……李老哥他……他死了!他死了!”吕布见他右手紧攥,似是捏着什么东西,掰开一看,正是一块带血的腰牌,上面赫然写着“中垒令印”四字,正是朝廷赠与李肃的带兵印绶。吕布悲恸惊惧之余,喝问道:“李老哥?李老哥!……郝萌,郝萌,你振作些!我不是让李老哥在倭人府外假扮商贩以刺探倭人消息么,怎么又身遭此难了!”
郝萌早已被悲恸占据了心性,哪里还能说出话来,只是右手横指,遥遥朝向卑弥呼所在的皇甫嵩旧府。吕布气急,大骂道:“又是这些倭人贼子!”那曹性与李肃交好,更是粗口大骂道:“妈的,让俺去杀了那帮畜生!”他也不待吕布应允,已抽出腰刀,双眼血红的往倭人府奔杀而去,走不几步,宋宪、侯成亦是拔刀怒起,一齐喊道:“曹兄弟,等等我!让我去为李大哥报了这血仇!”他三人这么一带动,吕布军下的将校戍尉们更是义愤填膺,随他三人同行,嚷嚷道:“我们一起去,杀光这帮狗贼!”那张仲景只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医生,听闻老友李肃身亡,不由也是血气上涌,从一名小校的腰间夺了一把马刀,双目几欲喷出火来:“李老哥,此仇不报,我张仲景誓不为人!”高顺主管侯府军律之事,虽同为李肃之死悲伤,但眼见吕布面色阴沉、显然在思索对策,飞身拦在众人身前,将长枪往地上猛地一杵,怒目大喝道:“主公尚未发令,尔等哪里都不许去!若敢违者,军法处置!”
这高顺日常话少,便是威严无比,虽少与自家兄弟为难,但此刻他一言既出,谁人不怕?那曹性、宋宪、侯成三人爵位虽与他相当,但也被他所喝阻,一时间众人将殷切的目光均投在吕布脸上,吕布低头沉思了一会,猛地抬起头来,却是对华佗、蔡琰二人道:“我师弟的伤,就劳烦二位挂心了。”华佗听他语声微颤,实是愤恨的紧了,重重点了点头。但听吕布又道:“张辽,拿我紫金百甲战袍与神鬼方天戟、牵我赤兔马来,今日我要好好向这帮狗狼之辈讨个公道!”张辽须臾间便取来了金甲金冠与方天画戟,吕布穿戴完毕,跨马跃身,一扬画戟,高喝道:“众将士听令!驱兵倭人府,若有阻者,斩!”
这一日,已是傍夜时分,乱尘草草的喝了几口米粥,算是用过了晚食,将服饰的侍女打发走后,他便一个人坐在院中,对着那皎洁无比的明月、长长久久的枯坐。这内府小院本就幽深,那日间陪着说话的华佗与蔡琰俱是不在,乱尘孤零零的坐在清冷的月辉下,更显得寂寞与寒凉。
那日乱尘虽已神志苏醒,但见到与貂蝉长相极为相似的蔡琰后,牵起了他心头的万千情丝,心性大失,自然不晓得后来发生了何事。数日后,他才从华佗的闲聊中得知,当日吕布领军杀向倭人府,可不知生了如何变故,尚未到晚间时分,一行人便灰头土脸的回了温侯府。乱尘先前曾在侯府中住了小半年,与诸将也算熟识,与那李肃交往虽不过密,但也知道他急公好义,诚不失英雄好汉之风,听得华佗说起李肃惨死,他心中亦是颇为伤痛。那华佗喋喋不休,说要等乱尘伤愈后与他作伴,如何如何去寻那帮倭人的晦气。可乱尘孤身漂泊江湖已久,已然洞悉人心世情的难处,心想师哥这些日来都没来看我、连张辽高顺二位兄弟来探望之时也是少有言笑,想来多有不情之处,师哥他们既有难处,我有何必勉强去开口询问?
可于他心中,总是在想着这么一件事——据华佗所言,那李肃乃是被摧心掌所杀,这摧心掌乃是汉人武学,相传是荆州一带的内家掌法,虽谈不上超凡入圣,但也是一门极为高深的武学,倭人中也就难升米的武功值得一看,那难升米大言炎炎、号称通晓天下武学,但皆是附会于形、连意的边角都不曾摸着,又怎能精通这摧心掌?再者,乱尘均是见过李肃、难升米出过手,若论单打独斗,难升米怕还敌不过李肃。既然如此,又是何人能催动内家掌力将李肃这样的一流好手心脉震碎?……
他思索之间,低首微顾,却见那假山之上、水池之旁,新写了四个小字,一铭“天涯”、一记“海角”。这四字联在一处,便是“海角天涯”了——天之涯、海之角,天之涯、海之角,有所谓“天涯海角人求我,行到天涯不见人”,是否便是这四个小字的兴味所存?这字体娟秀,定然是出自女子之手,这些日来乱尘院中的,也就那蔡琰了。每次她来,乱尘便是止不住的欢喜,可说上一两句话,总要牵及心中师姐貂蝉的旧伤,每每无以为继,那蔡琰尴尬,渐渐的也是来的少了。乱尘自嘲道:“我可是愚讷的紧了,自个儿住的小院,蔡姑娘何时写的这四个字,我都是不知……”乱尘将天涯海角四字又念了几遍,似是想通了什么,微微苦笑:我常见蔡姑娘柳眉微锁,偶尔问起我兄长的近况,我身在长安,又能如何知晓?只好说些安好的话来,她总是紧捏着丝帕,再是不发一言,有几次还被我撞见她遥望着关东方向怔怔的出神,想来也是为情所寄、伤心人别在他乡……
乱尘不免垂头低低一叹,这时,院外传来缓缓而行的脚步声。乱尘自石桌间立起,探目一看,正见着师哥双手背负在身后,缓步往小院走来。吕布此时虽是着着便服,可举止神色之间依旧霸气如潮,不自觉的生出威严之相。乱尘欲迎身向前,却见吕布伸出右手来,微微摆了摆,示意乱尘不必多礼。吕布悠悠走至石桌前,在乱尘对面坐了,乱尘才发现吕布手中竟是拎了一壶小酒。吕布微微一笑,道:“师弟,你重伤初愈,原是饮不得酒,只是今日师兄嘴馋的紧,又得了一壶三十年陈的晋阳汾酒,这便寻你来喝酒了……来来来,今日月明,咱们师兄弟二人赏月小酌一番,纵是那华佗老小子要骂,也没什么要紧。”他说的轻松,可乱尘却听出了吕布话间的唏嘘之意,乱尘回之一笑,道:“师哥既是有此雅兴,小弟便恭敬不如从命了。”说罢,自吕布手里接过酒壶,也不擦拭,高高拎起,但见姣姣月光之下,一条清澈的酒柱落入他口中,他只喝了一口,酒壶便被吕布提了回去,只听得吕布轻笑道:“师弟,你这般喝法,我这美酒可是片刻便即没了。美酒一失,咱们又何来赏月交心的乐趣呢?”乱尘亦是同笑,待吕布小饮一口美酒之后,才去接那酒壶,可这一探身间,正瞧见吕布梳得整整齐齐的两鬓间,已是多见丝丝白发。
乱尘知道吕布这是为家国大事所扰,虽是揪心般的难过,却仍是面带微笑,伸手指着吕布鬓角。吕布侧目一瞧,先是叹了口气,再是笑道:“古来人稀悲白发,我正当壮年,更有天下霸图之志,又何必为这白发所扰?”
乱尘说不出话来,心中只是想:师哥、张辽、高顺,连同臧霸、李肃这些侯府上下人等,甘负着天下滔滔骂名,求的便是一桩长久安稳的清平盛世,可人心叵测、天命难料,他们如此这般操心操力,又怎会不累、不倦?古来多少英雄豪杰,为家国社稷舍身而往,往往壮志未酬、身已先死,这盛年白发,又能算得如何?乱尘喝过一口酒后,只觉那原本甘甜清冽的美酒却满满的皆是苦涩味,终是把持不住,轻轻的叹了一口长气。
吕布瞧在眼中,剑眉微锁,举头仰望明月,缓缓而道:“师弟,普净师尊在我下山之前,曾传了一句话,如此这般作言——‘理须顿悟徒寻觅,忽于顶上闻雷,即开正眼。事在渐修非自然,及至心中无色,乃入空门’……当时我年少气盛,一心只想着入世闯荡、出将入相,扬名于乡野、颂功于千秋,这才过了七八年,我还未能悟得师尊这句话的韵味,便已未老先衰,学得师尊他老人家的鬓角白发了。”
乱尘微微摇首,好言劝慰道:“哪里,记得师哥离开常山之后,左慈师父总是挂牵于你,说师哥你出尘脱俗、远非池中之物,将来定要成就一番大事业,只是怕你少年得志,难免气盛。现如今,师哥你心牵万物苍生,时刻为国事所扰,以致鬓发忧白,两位师父若是知晓了,定是要欢喜非常的。”他说这话的时候,心中却是止不住的在叹——师哥向来人前威勇,便是张辽、高顺这等生死亲近面前,也不肯落得半分颓唐,可今夜阖寂、止有我同门二人,他终肯卸下这天下万生的包袱,遣一遣心中的倦意了。
乱尘顿了一顿,又道:“师哥乃是英魁无双的盖世豪杰,紫金冠间有这么丝缕白发,非但无损庄严,反是多了三分威仪之气。”昔年常山上、吕布走时,乱尘虽还年幼,但日常多听师姐说得这个大师哥的诸多事迹,知他素来着重仪表,所以才会这么轻言安慰。
吕布笑了一声,道:“貂蝉这小妮子,趁我不在的时候,说了不少好听的话啊……”他话只说了半句,已是瞧见乱尘原本便无多少光芒的眼眸更为黯淡,旋即便收住了口,低头喝了一口闷酒。
一提起师姐,乱尘心底自然是揪心作痛,但他不想见到吕布也为这悲情波及,强笑道:“大师哥,当年下山之时,你便曾说,将来定要功成名就、扬名天下,现今操持西凉军马,官封奋武将军,仪比三司,更是赐爵县侯,子子孙孙承袭而不尽矣。师哥你昔年所许的宏愿皆以得偿,可谓是春风沐雨,怎的对着这一轮皓月,却只顾低头喝那闷酒?”
吕布展出笑颜,道:“小师弟,你仍是这般顽皮,来取笑于我?”他笑了一阵,脸上欢喜色便已退去,但听他道:“师弟,你不为俗世所扰,做大师哥的原先还说你胸无大志,可现在却是对你艳羡的紧了。”乱尘苦笑道:“我一个无形浪子,整日价浪荡落拓,有什么好羡慕的?”吕布举杯道:“师弟此言差矣……作师哥的便是羡慕你这一个人畅游于天地之间,不为万事所羁,这份逍遥快活,天下间又有何人能享得?”乱尘接过酒壶,稍稍饮了一口,笑道:“师哥,你可是与那华神医相处的久了,怎么也学他那般说话不着调了?”
提起华佗,他师兄弟二人心底才有了兴许欢意,二人对饮了一阵,吕布道:“华佗……华佗……你说到华佗,我又想起一个人来了……师弟,你素来心思聪慧,不妨猜一猜我此刻想到的是谁。”乱尘笑道:“我既不是那天桥上算命的瞎子,又不是师哥肚中的蛔虫,又怎会知道师哥所想?”吕布又笑,道:“反正也是闲来无事,你猜猜又有何妨?”
乱尘苦思了一阵,说道:“是董卓么?”吕布摇了摇头,道:“我日夜所图的虽是国贼董卓,但此刻想的那人,却不是他。”乱尘道:“是那李儒?”吕布仍是摇头,道:“李儒号称毒士,用计奇诡毒辣,我原也对他畏惧三分,但此刻更有一人比他阴毒狠辣千万倍,他眼下焦头烂额都是轻的,迟早性命都为此人所图,于我而言,李儒已成疥癣之疾,我又何必牵心挂怀?”乱尘旋即又说出袁绍、曹操、刘虞等人的名字,吕布皆是摇头置否。乱尘道:“师哥,你就别和我猜哑谜了,这天下英雄众多,单是长安一地,便是藏龙卧龙,我这榆木脑袋又怎能猜的出来?”
吕布微笑道:“我方才提及由华佗而想到此人,你不妨想想与华佗有关的人。”他见乱尘沉吟不已,似是猜知不出,又道:“你说长安一地藏龙卧龙,此人此刻正踞于长安城中,明明是龙虎之姿、却自甘伏尘……”乱尘脑中一个名字猛然闪过,脱口而出道:“师哥说的可是当今司徒王允?”吕布点头道:“正是他!王允王老司徒!”
乱尘涩然而笑,心道:“师哥此来,果不是只来与我邀月饮酒、相叙同门之谊。唉,他久为国事劳心,心头怕是早已挤压了如山一般的苦楚与重负,我这个做师弟的,陪他说说话,纵使不能替他解忧,也算是聊胜于无罢。”便道:“这位司徒爷十八岁入仕、二十进朝堂、三十拜公卿,历仕二帝,可谓是汉室元老重臣。听闻他刚正不阿、清正廉洁,为民众所爱,这样一位忠臣义士,自然不会与师哥你为难,怎么师哥又提及他了?”
吕布双手举壶,遥敬了东北常山与东南玉泉山两处方向,才道:“师哥自八年前下山入世,虽为求其权,两番拜父,丁原一事,师兄也确是亏负于他,他昔年势弱力微,我本是有心助他成就大业,其心虽万死而不悔矣。可他安于现状,只是个暗弱自守、人前逞强的莽撞匹夫,故而我杀了他、转投董贼,以他头颅换得了都尉一职,仕途至此才算是风生水起,原想待得时机成熟、羽翼丰满之后,诛灭董卓、扫讨宵小,内助天子、外平天下。这些年来,举世骂我者,不胜枚举,但我问心无愧,于西凉军事一力鼎当,虽不敢说与世无仵,但我军下之士却无一人有过半分作奸犯科之行。便是焚火洛阳、迁都长安这等滔天恶行,也是李儒董卓二人所图,我临急受命、若是不做,亦有李傕郭汜等辈而为,更何况当时董卓已经疑心于我,我这才纵兵掠夺财物,造下了不少恶业,将来世人若是唾我枉杀良善,我自会坦然相认,在午门前将这颗头颅送了,一刎以谢天下……我今日与你说这些,并不是要你晓得我的难处,我吕布行走天下,自是只求心安,何惧他人言说?可这王允身为两朝元老,虽也忠肝义胆,但有时却糊涂的紧了——他是清流之首、我为董卓义子,虽看似水火不容,但实则我暗地里对他颇多相助,董卓一旦有对清流不利之举,我总是让高兄弟暗地里放出消息,好容他们有转圜之机。他义女蔡琰被倭人所掳,也是我遣张辽暗中寻访,又默许她在我府中藏匿。这一次,我与张仲景去他府上寻那华佗救你,正撞见昔年的黄巾四将刺杀于他,我自是出手相援,救了他的性命……种种这些,做师哥的并非想求他如何回报,只愿他对我少于掣肘。可今时今日,他非但与我为难,更是大张旗鼓的举办什么中秋赏月之会,尽邀长安金紫名流,我身为温侯,自然与他同列,便是你,也要一同出席……师弟,你说这位平日里安分守己的王老司徒,这次却这番高调,不正是与我为难来了么?”
月光皎洁如灯,吕布目中的神威却是愈来愈暗:“前几日李肃兄弟为倭人所害,我一气之下带兵去找那倭人寻个公道,可尚未至倭人门府,便被那王允半路拦下,可怜李大哥追随我多年,多有汗马功劳,便是这般身故,做兄弟的非但不能替他报仇,更是要我忍气吞声的与那倭人结好……”乱尘越听越奇,问道:“王司徒将师哥拦下了?那帮倭人蛇心蝎肠,实不是什么好相与,王司徒庙堂里混迹这么多年,又怎会不知?他老人家不助你便是罢了,怎么反而拦你?”吕布怅然一叹,道:“那一日他拦在我赤兔马前,我若是撕下脸来,自可置之不理、踏马而过。可他却带了天子令诏,身为人臣,我不得不从。只是一众兄弟们群情激奋,我正思索如何劝慰之时,那王允又拿了一份董卓的亲笔书信,非但要我不可与倭人生隙,更是要我派兵护卫倭人府邸与城外的樱池水牢。董卓向来严令如山,我若有半个不字,他便会捋我官位、夺我兵权,我眼下兵马未足、如何与他反抗?只可恨那卑弥乎、难升米一行潜入长安日久,必定在阴图诡策。董卓精明一世,竟让这等外夷虎视于侧,也不知他真是老糊涂了还是另有图谋。”乱尘听得卑弥呼等人又在动什么坏心思,面色一愕,随即揪心暗责,只怪当时自己年少不更世事,瞧不出这贼子如此背信负义、贪得无厌,当年本是出于义心助她重得了王位,没料到反致成了今日这般的大祸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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