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爷是满面的春风,满眼的喜爱,“敏中啊,坐下说,你这杯酒我心领了。你一路走来确实是我向皇上大力保举的,今天咱哥俩就敞开心扉,有一说一,有二说二,不许藏着掖着。”
敏中领命坐下,为相爷倒满茶水,李德裕用二指轻敲桌沿,以示谢意。“小老弟,你知道我李德裕为什么喝茶,不饮酒吗?因为我是国家重臣,时刻要保持清醒。不虚夸地说,千秋社稷、天下百姓都系于我一人身上。辅相之首,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就得以国家大事为己任,推贤荐能是我义不容辞的职责。实话实说,起初皇上是要重新启用你堂兄白乐天的,被我拦住了。为什么呢?一则,他已过古稀之年,体弱多病,行走都不灵光,还谈什么运筹帷幄,决胜千里。二来,你也是过五旬的人了,年富力强,阅历丰厚,论人品,比才干,评文采,你哪个方面也不比你堂兄逊色,正是大展宏图的时候。千朵秾芳倚树斜,一枝枝缀乱云霞。凭君莫厌临风看,占断春光是此花。你这诗写得多好!故此我力排众议,委你重任。”
敏中做谦虚谨慎状,李德裕把手一挥,“哎,谦虚什么?我喜欢不遗余力,奋勇当先的真汉子、石敢当!你看,从我手中入仕发达的俊杰英才,哪一个不是勇立潮头,敢担日月的铮铮铁汉?远的不说,就拿这眼皮子底下的京兆尹来说吧,京城的大管家怎么能选个像那胡言乱语、懦弱无能的张仲方呢?你看老夫推荐的无论是前任薛元赏,还是现任的柳仲郢,那个不是刚正不阿,尽职尽责的为官典范?”
“哼,哼,说的比唱的好听呐!什么体弱多病啦,就是嫉贤妒能,怕人家抢了你的风头;什么懦弱无能啊,就是打击报复,怨人家说了几句大实话,贬低了你老爸的清誉。真虚伪!”从邻桌传来丘丫头尖刻的讥讽之声,这一声不要紧,吓得周围伺立的人们一身冷汗。
可老相爷处事不惊地干笑了笑,“小孩子还记仇呢!大人说话一旁玩去。”
“相爷真是好气度呀!”贾和满是真诚地赞叹不已。
“嗤,我还能和个孩子置气嘛!哈哈。”
“哈,哈哈,哈哈哈!”众人讨好地陪笑着。
为缓和气氛敏中转移话题,竖起大拇指夸赞道:“相爷,晚生真是由衷地佩服您呀!不仅是力振军威,收复幽燕,平定回鹘,消灭昭义叛乱,把朝廷内外治理的井井有条,还闲暇之余创造出象棋,您乃旷世奇才呀!”
“三尺男儿就得顶天立地,干一番事业出来,怀才避世,长吁短叹,那不是空来人间走一遭吗?这里就是我们施展才华、实现抱负的所在,清景持芳菊,凉天倚茂松。名山何必去,此地有群峰。我这首诗就是写当今万岁英明,正是我辈大展宏图的的好时机。”
“相爷乃大智、大勇、大仁、大义的真男人啊!让人敬佩的五体投地。”敏中眉飞色舞地恭维着。
相爷按着思路继续说:“敏中呀,你说那相棋是我始创的,这个我可不敢当。战国时就有了,棋子上写的是互相争斗的八个国家的名字,周、秦、齐、楚、燕、赵、韩、魏。我只不过为了方便与皇上商量军情,改成车、将、士、马、卒、像罢了。没想到无心插柳柳成荫,还在民间流传开了,弄得到处是杀声一片。”
李德裕歇了口气,持起茶碗润了润喉咙,“人生如下棋,不能有丝毫的懈怠,稍一放松轻者半途而废,重者会满盘皆输。朝廷当务之急是增加财政收入,扭转入不敷出的窘迫,其中迫僧还俗,充没寺产就是立竿见影的好法子。佛教势力日益膨胀,私度之钱归于地方和寺庙所有,和尚们唯利是图滥度僧尼。人们为逃避赋役争相出家为僧,导致恶行循环僧人越来越多。而寺庙土地又不用纳税,僧人靠农民供养,不劳而获,使得天怒人怨,积愤难平。虽说起初是道士赵归真他们提出来的,但本相也是认同的,更得到众多有识之士的大力支持。先是令天下僧尼中犯罪和不能持戒者尽皆还俗;又敕令毁拆天下凡房屋不满二百间、没有敕额的一切寺院、兰若、佛堂,命其僧尼全部还俗,寺院财产充公;再于今年三月间下令不许寺院建置庄园;上个月规定西京长安只能保留四座寺庙,每寺留僧十人,东京洛阳留两寺,节度使的治州只留一寺,刺史所在州不得留寺。其他寺庙全部摧毁,僧尼皆令还俗,所有废寺铜铸佛像、钟磬全部销熔铸钱,铁铸的交本州销铸为农具。严令各州府必须雷厉风行,从速从快。”
“哼,哼,李杜文章在,光焰万丈长。不知群儿愚,那用故谤伤。蚍蜉撼大树,可笑不自量!”丫头在那边不冷不热地吟诵道。
老相爷这回可是再也忍不住了,火冒三丈地猛然起身训斥道:“小鬼头,你不要指桑骂槐,谁是蚍蜉,怎么就不自量力啦?”
丘莺莺头都没回嘲笑着,“老鬼头,我只是想起韩愈的一首诗,才念了几句你怎么就受不住啦?我是说人不能逆天,更不能昧心,多为别人考虑考虑,别把事做绝了,会遭报应的!”
只气得李德裕脑袋抖动,一屁股坐下去,“我不和你个小孩子一般见识,你爱说啥说啥。”
“相爷真是宰相肚里能撑船啊!”贾和愈加真诚地赞叹不已。
李德裕深呼了一口气,付之一笑道:“哼,我这么大人啦,还能和个孩子置气嘛!呵呵。”
“啊,啊,呵呵!”众人交换着眼色,不自然地陪笑着。
白敏中又是劝解一番,突然他猛拍大腿,“相爷啊!看我这记性。我前几日得了样东西,听说您是古玩字画的鉴别高手,想让您给鉴别鉴别。”
“什么东西呀?”听说是古玩字画,李德裕顿时没了火气,两眼放出异彩。
中书舍人吩咐下去,随从捧上个锦匣子,敏中打开来取出一轴纸绢画。待他逐渐展开,呈现在人们眼前的是画着五头毛色不同的牛,这五头牛在窄而长的桑皮纸上,从左至右一字排开,各具风貌,姿态各异。
一俯首吃草,一翘首前仰,一回首舐舌,一缓步前行,一在荆棵蹭痒。五牛目光炯炯,神气磊落,活灵活现,甚至牛口鼻处的绒毛都画得细致入微,似乎触手可及。
老官人俯身上前,整张脸几乎要贴到画上,眯缝着双眼看了又看,“好,好!《五牛图》,韩滉的《五牛图》,这是真迹呀!我在洛阳平泉山庄也有一幅,不过是临摹的。”
“相爷,不亏是高手啊!这确实是韩滉的《五牛图》。”敏中把画小心翼翼地卷起来,放到匣子里系好,双手敬献给李德裕。
李德裕慌忙推辞道:“敏中,这是干什么?我怎好夺人所爱呢,这可不行。”
“怎么不行?想当年我刚进京当翰林学士时,不是您慷慨相赠十万钱,才解了我的燃眉之急,你就是我的引路人,我的亲人!这区区一幅画算得了什么?我都想将我的赤诚敬慕之心献给您。”说着说着他还激动地落泪了。
“好吧,那我就不客套啦,暂且将它放于我这儿。”老官人也颇受感动,紧拉住白敏中那温暖的手重新坐下,“看到这画,我就想起韩滉,那也是个性情耿直、清正廉洁的能臣啊!在这一点上柳仲郢很像他太姥爷和他父亲柳公绰,没有他叔叔柳公权的随和圆滑。”
敏中欲言又止,一瞬间的表情却被相爷观察个仔细,“你有话就说,咱们之间还有什么顾忌的呢?”
“我是想说柳仲郢,他可是牛党的人啊,之前一直追随牛僧孺的,牛僧孺曾赞叹他‘非积习名教,安能及此’。他不会吃里扒外,对相爷不利吧?”敏中好意提醒着。
“不会,不会,看人我还是有把握的。他虽没有你这么善解人意,义气为先;却也深明大义,公而忘私。他担任京兆尹没几天,政令严明,以法治市,对不法污吏绝不手软,管理东、西两市井然有序。他就是个直肠子,记得我刚推荐他为京兆尹时,他登门拜谢,说出的话你是想不到的。”
中书舍人不解地问:“他说些什么?”
相爷无可奈何地晃着脑袋,“他说他一定会像在奇章公幕府时那样去努力,以报答我的厚德。”
“奇章公不是牛僧孺吗?”白敏中插了一句。
李德裕没有回应,沿着自己的话题说下去,“再则,不知道人家是不是有派,我李德裕根本也没有什么派。只要是能为朝廷出力,务实办事的,我就会大力推荐保举,哪怕是像柳仲郢这样常常与我意见相左的,也不会因此打压埋没。如前一阵子的吴湘案,官员贪污就当死罪,没有什么质疑的。御史崔元藻在复查案件时掺杂了个人感情,被贬职外迁,柳仲郢、敬晦多次上奏为其申理,矛头直截指向我,说我偏袒不公,也就是我了解他,这要是换做别人能有他好果子吃?”
“太耿直了,这容易闯出乱子来呀,像之前的薛元赏不是胆大得杖杀左神策军大将,差一点被仇士良问罪了吗?”
相爷点点头略有同感,指着白敏中玩笑着说:“要不,我怎么瞧不上你们这些进士出身的痴书生呢,读书都读愚,读傻了,就会没事写些玄怪小说糊弄人,是有古远之的和神国呀?还是有舟山古墓的不劳而获呢?寒士庶民就不如世家子弟见过世面,视野开阔。”
这时贾店主见他们饭也吃好了,忙在一旁的桌子上铺设好纸笔,恭请贵客给酒楼题字,屈尊留下墨宝。当然是官大的为先了,见李相爷挽起袖子,提笔正要挥毫。
“哼,哼,让他写财气来得快,走的也急,你这酒楼还是趁早关张吧,以免受到牵连。门荫入仕的纨绔子弟有几个真才实学的,在大雁塔下题过名了吗?要写也得那个进士出身、得过状元的写。”
“啊!你这丫头片子,欺人太甚。今天我非带你父母管教管教你。”打人不打脸,骂人不揭短,几句风凉话只气得老相爷吹胡子瞪眼,就要上前拉扯教训。
众人强力将双方分开,逍遥把丘莺莺拽进了里间,老官人也被拦着坐下。
“敏中,这字还是你写吧,我这手都被气得直哆嗦。”他还在运劲,生着闷气,突然指着后屋嚷道,“小鬼头,去年底我就出于防范树党背公,朋比勾结的危害,面奏皇上,请旨下令进士及第后只允许一次参见有司,以后不得聚集参谒,不许去私第设宴,并罢去浮华虚荣的曲江大会,只留下这雁塔留名一丝念想。今天我就让你看看,因为你的一句话,雁塔留名是怎么绝根的!”
他大声吩咐听差的,“立即去升平里柳仲郢的宅子,把他给我喊来,让他别抄那些史书了,马上把以往所有进士的名字从雁塔石碑上抹掉,今后不许及第的进士们招摇过市啦!”
手下不敢怠慢,一溜烟地跑出去。气得相爷直哼哼,吓得众人直机灵,“嗯,太气人啦,没这样的孩子,处处跟你抬杠。”此时只有白敏中还敢上前相劝。
“禀告相爷,出大事了!”派出去的差人气喘吁吁地回来报告。
“出什么事了?慌慌张张的成何体统?”相爷很是不满意。
“柳仲郢,柳府尹被叫进大明宫去了。”差人心情平稳了些。
“蠢啊,皇上召见京兆尹准是有事要问,很正常啊,用这样大惊小怪的吗?”李德裕满不在乎地训斥道。
“可是,据说未时有一个神策军小将,在市场里纵马横冲直撞,被柳府尹令手下人当众杖杀了。”
“你说什么?他又杀了个神策军将军,好啊,又是个硬茬子,他娘给他吃的那些豹子胆没白吃。”老相爷倒是没有惊慌失措,眼中射出渴望战斗的光芒。
白敏中紧皱双眉提醒道:“相爷,北衙的人不会善罢甘休的,是不是不好办啦?”
李德裕拍了拍晚辈的肩,胸有成竹地说:“放心,柳仲郢自己会处理好的,他是石敢当嘛。再说现在不是仇士良一手遮天的年代了,他的尸骨恐怕已经烂成泥啦。”
相爷拿起白敏中写的店名,“贾家楼,好名字,字写得真好!是比我写的强,真是笔走龙蛇,铁画银钩啊。”敏中自是又谦虚自检了一番。
送走了两位贵人,众人回转屋里,紧张的心情可以放一放了,尤其是贾和长长地嘘了一口气。当他看见桌子上的题字时,浑身的毛孔全舒张开了,心里暖融融的,“这字写得太好了,让人看了亲切无比,和姓白的潇洒亲切的仪表正相宜。丘丫头,这股灵气就是你说的生气吧?”
莺莺撇了两眼那字,话里带话地回应,“但愿吧,字如其人,人似其字。”
说话间,从楼外走进来位落落大方的妇人,“少奶奶,你的新衣服做好了,我给你们送过来啦。”
逍遥亲热地招呼道:“姜八八,谢谢您啦!又让您辛苦跑一趟,我和德哥正要到店里去取呢。”
那妇人满眼的慈爱看着逍遥,又和在座的众人点头示意,捧着衣盒随他们两口子进里间去了。
“贾店主,这位夫人是小姐的阿姨吗?”丘莺莺快人快语。
“不是呀,是邻居裁缝,我们的一位湖州老乡。丫头,你这话从何说起呀?”
丘丫头往里间方向摇摇头,自言自语地说,“像,太像了,小葱拌豆腐一清二白的事,难道你老眼昏花看不出来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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