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漕舫船上房间又多,空间也大,是比其他的船住着舒服,就连跟来的四个仆人张璘、朱大、丫环、婆子每人都分得一间。
此时贺儿和芰荷正在张璘的房里陪着他呢,刚才的那一跤可摔得不轻,现在他还疼得呲牙咧嘴呢。
“张璘,好样的!是条汉子,危机时刻还得是我们陆家人,回去我和老直说说,以后不用守大门了,到院子里做个管事的吧。”贺儿为他骄傲夸赞道。
“你今后就是我哥们了,以后谁欺负你,就是不行!告诉我,我罩着你。”芰荷从来没有如此感动过,难得遇上了这么一位为自己挺身而出的朋友,“我这个人最重义气,为朋友两肋插刀,敢出头。芰荷这个名字就是根据屈原《离骚》的语句‘制芰荷以为衣兮,集芙蓉以为裳。不吾知其亦已兮,苟余情其信芳’。我曾祖也有首诗说到‘稽山云雾郁嵯峨,镜水无风也自波。莫言春度芳菲尽,别有中流采芰荷’。这芰荷就是出水的荷花,我这敢出头的性子是胎里带出来的。”两个姑娘正用不同的方式表达着感激之情时。
朱大推门走进来,一手握着一节蜡烛,一手擎着一只大碗,慢声慢语地嘴里说着:“两位小姐借光了,我给他上药。”
芰荷低头看着碗里,用鼻子嗅了嗅,“酒,清洗伤口啊。”
“对喽,用酒清洗伤口,再涂上药膏,过几天就好啦。”他将蜡烛放在桌上,用布沾着酒细致地擦拭着血污,“拨了盖卡吐了皮啦,这么大的一块,得费我多少药膏啊!我这药可神奇了,土三七加熊胆熬的,瞧好吧。”
他从怀里摸出了个蛤蜊,打开来用手指扣出一块棕色的药膏,均匀地涂在伤口上。
他抹完后欣慰地说了声“行撩”,待他抬起头来时,猛然发现两位大小姐正直勾勾地看着他。
他下意识地捂住嘴巴强装震惊地问:“你们看我做什么?”
“你是辽东人?”
“你个仆人,还有熊胆?”小姐们对他的身份产生了怀疑。
“那什么,你们看出来了。我祖上原来是辽东人,武帝万岁通天元年松漠都督契丹人李尽忠和他的内兄孙万荣杀死营州都督赵文翙反周,我家为躲避战乱入中原下江南,后来家道中落,才进朱家为仆。但在北方学得的医术是代代相传,只因囊中羞涩,配药需要的名贵之物只好用平常材料替代,如这熊胆是狗胆,还有这舒筋活血的虎骨膏药,”
他取出一贴黑膏药给她们看,“虎骨其实是猫骨,这膏药现在不能贴在扭伤之处,会适得其反的,得先用凉水冲洗镇痛,明天才能敷上。好了,我端凉水去了。”他急急忙忙地走出房间。
贺儿疑心重重地嘀咕着,“他不会是渤海国的那个逃犯吧?”
芰荷把嘴一撇回应她,“就他那模样,王弟?他也配,打死我也不信。”贺儿也半信半疑地点了点头。
转眼间,漕舫船已经划入到无锡河界,这段江南运河更加是商旅往返,船乘不绝。
“前方左岸就是惠山、锡山了。”周陌立于船头手指前方对义玄和尚说道,“看那儿,前面突兀的小峰是锡山,后来连绵的是惠山。人说无锡的得名就因为此山而来,相传是由秦王嬴政手下大将王翦定的地名。战国末年他率兵讨伐楚国,驻军锡山,士兵在埋锅造饭中掘出一块石碑,碑上刻着十二个字‘有锡兵,天下争;无锡宁,天下清’。当地百姓告诉他,此地先前盛产铅锡,但近年来已逐渐减少了。王翦听后言道‘此碑露出,天下由此渐宁矣’,他便以此取名为无锡。”
义玄远瞻西北向的小山感慨道:“善哉,山上无锡就安生了吗?我看不见得,人间似万花筒诱惑太多,世人执迷不悟,总在六根、六尘、六识中打转转,只因不肯平静地坐下来从心上去感悟,总等着别人带着他向前走。人云亦云,人家说安生就以为安生了?动动脑子吧!不会学而不思则罔,不耻下问,喋喋不休,看似理直气壮的,可你纵使千言万语,掰开了揉碎了讲,到头来他还是不通的。殊不知这赤肉团上有一无位真人,常从诸人面门出入,让没有证悟的人看一看。”
“什么无位真人?”小猪莫名其妙地问。
禅师笑着回答:“无位真人是什么干屎撅。”
他便不再讲下去了,望着惠山如苍龙合沓的山峦,篁木浓翠,松涛滚滚,和尚吟诵道:“大道绝同,任西向东。石火莫及,电光罔通。”
朱大弯腰从舱内走出来,四处找寻着,“小青,小青!”
闻听他的呼唤,船尾正看艄公摇橹的陆小青蹦跳着过来。
“大小姐,这个送给你。”他从身后拿出一柄木剑送给她,“碧霄仙子,这榆木剑才削成的,留着仗剑走天涯吧。”
这时候,船尾有人惊呼:“我刚买的船板怎么不见了,还有桐油也少了,见鬼啦!家里的,你看没看见?”
厨娘没好气地回应他,“没用的东西!一块木板都看不住,是不是掉到河里去了?”
船到锡山码头,不管是上水还是下水的客船,都要在这儿停泊,上岸去拜一拜惠山寺的菩萨,更主要的是品一品天下第二泉的清茶。
周陌他们也不例外,弃舟登岸,穿过山门外的石坊,石阶两侧是熙熙攘攘的货摊,卖得最多的还要数那镇邪降福泥捏的大福娃了。
虽说惠山东岳庙庙会已过,可叫买叫卖之声,讨价还价之趣此起彼伏,仍然格外热闹。
随人流往里走,不用担心会走岔了路,都是去寺里进香的。
黄色寺墙延伸之处就是上悬“昌师院”的山门了,不管寺名怎么变来改去,固执的老百姓还是叫它惠山寺,提起昌师院来倒是陌生了。
驻步金莲池观赏天下只有三处的金莲,方池之水很是清冽剔透,传说食过即可成仙的金莲却未看出有何非同寻常之处,想是来得不是时候,莲花早已败落了吧。
过了金莲桥,前面就是巍峨的大同殿,大殿四周回廊可通,殿左药师殿,殿右弥陀殿。殿后演法堂,演法堂左为斋堂,右为禅堂。
殿旁那两棵大可容抱、苍翠浓郁的六朝古松下,就是鼎鼎大名的听松石床了。
石床通体呈紫褐色,表面平坦,一端翘起如枕,宛如卧榻,可供人坐卧,游人至此多脱鞋入榻,沉下心来静听风中松涛之声。
石端刻有大家李阳冰所书篆体“听松”二字,小猪惋惜地对三个姑娘说:“三位仙子,你们可是来晚了。这石头原本是可以测量人的身长,无论高矮胖瘦,只要往石床上一躺,它便神奇地扩大、缩小,直到长短与石床上的人个头一样,石头成精甚是灵验。后来有一个身怀六甲好事的女人硬要测试,害得神石不知如何是好,一急之下法力尽失,所以说你们来晚了。”
小青撅起小嘴呢喃着,“好可怜啊,五奴要上去试一试,看它找回法力了没?”
她手拄石沿爬了上去,躺下来忐忑地等着,可身下的神石还是冷漠地纹丝未动。
芰荷换下小青也凑趣地躺下,石床依然如故,她大失所望地拍了顽石两下。
“贺儿,你也来试试。”芰荷心有不甘地一面下来,一面唤着。
“喂,借光,先让张公子来,公子您请。”芰荷一抬头见面前不知什么时候多了四个男人,其中一个体格健硕,举止粗俗,皮肤像是在卤水里腌过三年,又晾在海风里晒上三年,最后成了能和牛皮媲美的枣红色。使其印象最深的还是正对着她的那张脸,那是一张饱经风霜布满刀刻般条条皱纹的大平脸。
“我们时间紧,要赶路程,先让这位张公子躺一下。”那大平脸微醉着就待丫头起身腾出位置。
“不行!有没有先来后到,这个岁数了怎么为老不尊呢?”芰荷听他们要加三儿,怒从心头起很是反感,立刻竖起眉梢坚决不让。
大平脸一听便勃然大怒道:“出言不逊的死妮子,不让就不让呗,怎么就为老不尊了?”
他一指身后的高大俊朗的老者申述着,“这位张公子,乃是海内名士。大家都怎么夸他啦?”
一个鸭蛋平脸的同伴回答他:“出口成章,落笔生花,题目佳境,言不可刊置别处,此为才子之最也。”
“对,金护卫说得对。”大平脸点着头给予肯定,他接下又说,“就连当今文坛坐头几把交椅的杜牧都说他,怎么说他来着?”
另一个瘦高个子大扁脸补充着,“谁人得似张公子,千首诗轻万户侯。”
“对,朴护卫说得好。我们有关乎民族存亡的急事要去办,你们怎么就不能让一让呢?”那人愤愤不平地说。
芰荷也不服气地顶撞道:“既然有如此重要的大事要办,你们还喝酒,还有心情来游山玩水?”
见这姑娘毫不怯懦,大平脸一时也语塞了。
那位号称海内名士的张公子醺醺然见此情景,很是不爽地教训道:“什捂拔嗦,就是有天大的事,这酒是一定要喝的,惠山也是一定要来的,这听松石床更是一定要趴一趴的。如今的毛孩子们怎么这样目无尊长呢?多读读刘向的《孝子传》吧,书犹药也,善读之可以医愚。”
“我说不行就是不行!我看你们才是药吃多了呢。”
芰荷还想争执说下去,却被贺儿伸手拦住了,她向老者柔声地问道:“恕晚辈失礼了,敢问您是家住丹阳横塘,写过‘故国三千里,深宫二十年。一声何满子,双泪落君前’的张祜张伯父吗?”
老者闻言不禁一愣,吃惊地反问她:“对呀!我是住在丹阳,我是张祜,我是写过那几句呀。姑娘,你是谁啊?”
陆贺儿眉头舒展抿嘴乐了,亲近地回复他道:“我父亲是苏州陆翱,过去我们不是邻居吗?”
“哦,你是楚臣的闺女呀。都长这么高了,我们是做过邻居,没想到在这儿遇见了你。”他笑逐颜开地介绍给大平脸,“阎长啊,这是我邻居家的孩子,没想到在这儿遇到啦,一晃也有十多年了。丫头一说就想起来了,我这记性还行吧。”
大平脸的表情瞬间凝重了,但马上用谄笑遮掩住,不住地奉承着,“老英雄,您太行了!”
“行什么还行,两个月前还抱过我呢,这会儿就忘了。”小青毫不隐晦地抢白着。
“你又是谁家的闺女呢?”张祜困惑地端详着她。
“张爷爷,看你真是贵人多忘事啊,我家的鸭子你算是白吃了。”
“啊!想起来了,你是望鲁的小女儿小青吧?哎,你背着木剑像是个小女英雄啊。”
贺儿又逐个为张祜介绍其他人,每听到他们的来头,大平脸脸上的皱纹越加的紧凑了,只是原本就不浅,别人都没有觉察到。
老者看着这些晚辈兴奋异常,“什捂拔嗦,阎长啊,今天是什么日子呀?大家都聚到这惠山来了,孩子们,你们先趴好啦。”
贺儿真心地礼让他,“张伯伯,你是长辈,理应您先趴啦。”
“老伯先趴!老伯先趴!”在场的众人都执意让老者先趴,半推半就间张祜已躺在了石头上。
大平脸好像发现了奇迹,煞有介事地惊呼道:“石头又活了,你们看老英雄头上脚下和这石床不差毫厘,您真是大福大贵之人啊!”
经他一番恭维,老英雄心花怒放起来,心情好得很,可转眼却打起鼾声。
周陌俯身关切地问:“伯伯,你的酒可没少喝啊,这寺后的泉水是很出名的,不如晚辈敬上一杯解解酒劲。”
“不必了,我们还有事要去办!”大平脸似有顾忌急忙阻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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