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了一会儿,脚步声响起,由远及近,每一脚仿佛踩在窦固胸间,他莫名激动起来,心怦怦直跳。门开了,昂然走进两个少年,虎背熊腰,站在眼前如一座小山,更兼目光如水,晶莹剔透,一袭白装,英姿焕发。
年轻人“扑通”一声,跪倒在地,抱着窦固的腿,痛哭起来。窦固的眼眶湿润了,他恍如梦中,轻轻拍着年轻人的肩,哽咽道:“孩子,别哭,别哭,有什么话,快说吧。”窦固已预感到什么,可他又怕,万一、万一真是一场梦,该怎么办?
“叔父,叔父,您、您不认识侄儿了吗……”
窦固浑身一震,两行老泪,滚滚而下,他抬起头,喃喃道:“天不绝我窦家,天不绝窦家啊……”
“叔父,我是窦宪,他是窦笃啊,我们没有死,没有死啊……”窦宪抓住白袍,用力一撕,露出黑茸茸的胸膛,嘶声道:“叔父,您看看,我胸口上纹的窦字啊……”窦笃也跟着撕开衣服,露出胸口。
“孩子,你们终于回来了,终于回来了……知道吗?叔父找得好苦哇,我以为,你们早不在人世了……好!好!好!”窦固语不成句,激奋起来,双手猛地扒开衣服,露出胸前一丛黑乎乎的毛发,昂然道:“没错,你们的身上,流淌的便是我窦家的血脉!”
原来,窦家男儿,幼时便在胸前纹一个“窦”字。成年之后,“窦”字被家族特有的浓密的毛发掩盖,这是一个不外传的秘密,旁人无从得悉。
重逢的喜悦填不满昔日别离的哀伤,冷风凄凄,从窗户的缝隙里哀鸣着钻进来,吹起窦固散乱而苍白的发丝,上下飞舞,影影绰绰。过了一会儿,哭泣声惭惭消失了,窦宪、窦笃仍旧跪着,窦固一手牵一个,道:“来来来,都起来,让叔父好好看看,我窦氏的孩儿!”
窦宪、窦笃依言站了起来,窦固仔细端详着,啧啧赞道:“好好好,如此威武,不愧是我窦家之后!我窦家男儿,都能上阵杀敌,为国立功!从明天起,叔父你们各一支军,你们好生带着,练好了本领,他日率征战沙场,定能建功立业,为我窦家争光!”
窦笃激昂道:“叔父但给三百兵,我可以攻打天下任何地方!”窦宪却默不作声,窦固有些奇怪,问:“宪儿怎么沉默不语,难道怕了吗?”
窦宪昂然道:“叔父,千军万马,我亦无所畏惧!只是,侄儿恨官家,不愿意为官家效力!”
自苦君王多无情!窦固当然明白窦宪意思。当年明帝无端发怒,将自己和哥哥窦穆牵连下狱,哪里还会念及窦家护卫皇家之功呢?官宦如海,深不可测,不浮即沉。可他不愿意窦宪年纪轻轻,便即消沉!大丈夫行走世间,若无尺寸之功,又有何颜存于世呢?
窦固并未直言相劝,这与领兵打仗一般,有时需要强攻,有时却宜迂回!望着窦宪深恶痛绝的样子,他顿了一下,爱怜地问:“孩子,这些年来,你们去哪里了?”
窦宪一点黑漆般的眼睛充满了痛苦,凄然道:“叔父,那年,您与我父亲投入诏狱,官兵四处捉拿我们,家里人都抓光了。窦刚带着我和弟弟二人,白天躲在洛阳河里,冻得混身发抖。晚上,我们偷偷爬上岸,去找窦家先前的亲朋好友,希望他们能仗义执言。然而,连门都进不了,他们像避瘟役一样,将我们赶得远远的。我们不愿走,跪下来哀求,他们便放狗来咬我们,那些奴仆也冲上来殴打我们!”说到这里,窦宪、窦笃的眼中充满了惊恐、痛苦与愤怒。
人情薄,世情恶,更兼中道破落!这样的境遇,窦固当然能预料,但仍气愤得发抖,低声怒道:“宪儿,你去过哪些人府里?”
“那时我还小,不太记得了。隐约记得去过耿府、马府、邓府,还有太尉赵熹、都乡侯刘畅。”窦宪抱着脑袋,拼命地想。可那时,他实在太小了,又十分惊恐,哪里记得住!
窦固一震,问:“耿府、马府、邓府,他们都是佐汉开国的名门望族,若得他们几句谏言,你父也不致于死于狱门!”窦宪气愤起来,道:“他们都是当面一套、背后一套的小人,表面上答应得好好,实际无动于衷,我们在洛阳河里躲藏了一个多月,毫无音讯。”
窦固长叹一声,脑海里浮现这样悲惨的画面:北风哀号,草木含悲,洛阳河水深且寒,凄凄流向茫茫远处。一条大汉带着两个惊恐的孩子,天大地大,无家可归,潜藏在水里,任寒冷如刀,来回削割着柔弱的身子,只为避开猎狗一样的官兵。窦固捂住心脏,痛得说不出话来。父辈蒙尘,累及的,永远都是小孩!
“后来,抱着最后一丝希望,刚叔带我们去了都乡侯刘畅府中,那个畜牲!”窦宪咬牙切齿道:“他假装好意接待我们,却暗地里通知了官兵,我去如厕时,听到他府中家丁的议论,忙回来告诉了刚叔,刚叔起身告别,他就翻了脸,指挥家丁来抓我们,但他们斗不过刚叔,我们跑了出去。”窦宪说到这里,脸上冒出冷汗,取过桌上的酒,一饮而尽。
喘了一下气,窦宪接着道:“刚叔又说躲到洛阳河里,我和弟弟冻怕了,哭着闹着,怎么也不肯去。刚叔没办法,拼命往洛阳城外跑去,我们的脚冻坏了,跑不动,刚叔俯身抱起我们,一手一个。天好黑,路好滑,刚叔深一脚、浅一脚地跑,也不知摔了多少跤,摔得再痛,我和弟弟都闭着嘴,也不敢哭,跑到醒原时,凌乱的马蹄声响起,火把像天上的星星一般。他们的马好快,眨眼间追了上来,把我们包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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