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其福想了想,说:“大国之藩王,与小国之君主,各有利弊,本无从相较。”
“确实,小国之主,虽然能够调拨的资源有限,但是一国之内,面南为王,快意自主,不受拘束。大国藩王,能够役使的兵马钱谷更多,但是却是一人之下,俯仰由人。晋王于大败之后,早就想要向贵邦借兵,然而大周毕竟立邦尚浅,更何况天子年少,终归有些顾忌。统领大军,虽然名义上是统帅,但是有定兴侯辅弼,晋王不过是签字画押而已。可若是于大败之后,将帅战死之际,还主动谋求借兵异国,力图再复,作为藩王,显得有些自作主张了。”
“外臣孟浪,也就直说了。身为外藩,可以嚣张,可以跋扈,可以荒淫,可以平庸,但不能太有主张了。自作主张的藩王今天可以自作主张地为国分忧,明天就可以自作主张地宰割社稷。说到底,藩王的主张未必合君王之意,身为宗室,家国一体,务必顺从君王之意,切忌有自己的主张和想法。因此,晋王不想招惹猜忌,唯有请陛下主动提出讨伐肃慎的倡议,晋王略作为难之色,让朝廷放心。”
“也就是说,晋王不想主动提出借兵的事情,需要我王主动提议出兵,还倒贴兵马粮草,晋王再装作一副勉为其难不得已的样子来同意。让我王在外人眼中显得以主凌客,又让我国实打实地付出军队粮草,还得罪了风头正劲的肃慎诸部,为你周朝火中取栗。可我们现在能拿到手的,只有你轻飘飘的两句话,连个文书凭据也没有,是吗?”柳宿风面色不善,质问道。
“大人所说,虽然显得刻薄了些,倒也是事实。”陈翔倒也不辩解,干脆地承认了。
“那你凭什么认为,我们海东要做此等吃力不讨好的事情。说到底,这也只是晋王的一厢情愿而已,并非是大周天子的意思。而且兵凶战危,你大周的精兵强将都败了,我海东勇士,又何苦为你等火中取栗。”柳宿风说道。
“大人若是原先这么想,倒也没有错。”陈翔笑了笑,看向高其福,说道:“只是自从我大周大举征伐辽东以来,辽东局势已然大变。原先,我大周天兵水陆并进,威压辽东,如同猛龙过江,一旦扫平赫拉山城,肃慎诸部将望风而归。松南八部及贵国纵然暗自提兵警戒,届时大势所趋,也无法相抗。现在,大周新败,已经无力染指辽东,而忽而都挟大胜之威,统御南北肃慎。为了招抚人心,奠定基业,你觉得,他的下一步是去远征千里之外的大周,希冀通过劫掠财物捞取人心,还是来侵扰同文同种,语言相通的贵国,充实土地和人口?”
“比国力,大周强盛,海东弱小;量远近,大周遥远,海东毗邻;待忽而都全胜而返,休养生息之后,又岂会舍易就难,舍近求远,饶过贵国呢?当此之时,正是贵国的天赐良机,松阳五部连番苦战,将士疲惫,松南八部,方服其威,人心未定。以疲惫之师,御狐疑之众,虽强,可击也。若逡巡犹豫,待肃慎将士修整,人心归附,挥军向南,兵临城下之时,我怕国主欲为一布衣犹不可得。天若不与,反受其咎。国主若按兵不动,真的想当忽而都的藩王吗?晋王与天子乃骨肉之亲,犹然顾忌若此,国主当那忽而都的藩王,真的能快意逍遥吗?”
“大胆!”金玖厉声呵斥道。
“外臣所言,句句肺腑,唯国主图之。”陈翔对着高其福长揖一礼。
“说到底,你还是想要我海东出兵,牵制吸引肃慎的主力,给你周朝的东征将士一条生路罢了。于我海东有何实利?且不要说你的空口许诺,从河北调集这些物资来到海东,少说也有一个月的时间。届时我方若已经和肃慎为敌,便没有了退路,唯有仰仗你等,主客之间易位。你得给我一些切切实实可以获得的利益,我才能够说服国中诸人,出兵伐肃慎。”高其福正色道。
“国主快人快语,倒也痛快。其实,天下间最大的利益,无非是土地,人口,粮食,财货而已。随处皆有,国主何必执着于一定要我大周付出呢?譬如若贵国出兵讨伐肃慎,必然经过松南八部的领地。松南八部之丁男多半已经被忽而都征调,前去追杀我大周的将士。如今领地之内,唯有老弱妇孺,牲口资财,如此巨利而无人相守,国主岂有意乎?”
“松南八部素来与我国交好,往来贸易,互通有无,又岂能随意背信,乘人之危,掠夺其妇女人口?”金玖倒是忍不住了,忙不迭地质问道。
“时也,势也。昔日之友可为明日之敌。松南八部毕竟以肃慎人自居,而非海东人自居。若是不能抓住这个时机,出其不意攻其不备,我怕他日易地而处,就是松南八部,劫掠海东的妇女人口了。国主若是估计风评,拿倒也好办。三军先锋,烧杀掳掠使人无家可归的,是大周的复仇之军。收容妇孺,运回海东安置的,是海东的王者之师。这样,海东无烧杀劫掠的恶名,而尽得扶危济困的美名和人口增长的实利。不知国主以为如何?”陈翔侃侃而谈,笑谈之间便决定了松南八部无数老弱妇孺的命运。
高其福笑了笑,道:“寡人倒是从未听说过,晋王还有此等魄力。”不等陈翔解释,又说道:“好了,今日事且如此,贵使暂且休息,待我等议定之后,自会告知。”
陈翔无奈,缓步退出。留下高其福等三人在偏殿商议。
“说说你们的想法。”
柳宿风说:“大周是虎,肃慎是狼。虎虽伤,爪牙犹存。狼虽胜,腹中犹饿。我海东立国于虎狼间,不可贪利,亦不可畏难,尔需要权衡局势,通盘打算。”
“那,侍中大人的意思是,联狼御虎?”金玖反问道。
看了看高其福面色不变,柳宿风辩解道:“你想联狼,狼未必肯与你合作。为辽东大计,必须团结一心,才能够抗衡中原,但是如何团结一心,谁来团结一心,哪里是这么简单的。”
高其福叹了口气:“辽东大计,哪里来的辽东大计啊。辽东大计是谁?是我,是忽而都?”说着,高其福面向柳宿风。“还是你?”
柳宿风赶忙跪下,扣头说道:“姐夫,辽东只有一个王,那就是你。我柳宿风永远是你手中的利剑,听从你的指令。”
高其福拍了拍柳宿风的肩膀:“好了,起来吧,我也没怪你啊。大周是虎,但是虎踞山林,与我等是能够和平相处的。哪怕某日大周想要控制辽东,也需要利用海东的影响力,羁縻我等,不过是称藩纳土,定时朝贡而已。可肃慎这头饿狼,确实是近在咫尺,若其得志,必定要毁我之城,化我之民,让海东彻底成为肃慎的一部分。”
“那么,陛下的意思是?”金玖说。
“虽然我做了几十年太平天子,但是至少我还知道,太平,非可坐等而得。”高其福扶起柳宿风,为其整理衣装。
“太平,终究是打出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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