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平附和着,心有戚戚然。
镖师和伙计们一个个也有些后怕,彼此交头接耳之间,对陈翔也多了几分敬重。
此时,陈翔唤过来两名伴当,贴耳吩咐了几句话,打发他们走了。李汉林有些好奇,却也不方便询问。
此时天色已晚,商队已来不及回到出发的县城,所幸顺丰镖局一向名声不错,陈家也稍有些名气,还是成功地借住到附近乡间大户的家中。陈翔拜帖上门,极言窘境。正巧那大户家中幼子恰恰是陈翔父亲的学生,双方论起交情来更是相谈契阔,当下是热情招待,吩咐家人及佃户,赶忙烹羊宰牛,好不热闹。
过了一个时辰,大户准备完毕,大开宴席招待商队一行人。镖师们觉得失了镖,有些怏怏不乐,伙计们更是觉得东家这次亏大了,也不敢放声言笑。场面有些冷淡,一个个闷头吃饭,并不答话。
李汉林环视四周,微微叹了口气,突然起身向陈翔问道:“三公子,韩青,杜伟,陈桐三位小兄弟不在这儿,敢问他们是去哪里了。”李汉林说的这三人,正是这次随陈翔出来的伴当。
陈翔举杯示意,笑着说:“我有些私事,安排他们去做了,我代他们谢过李公牵挂。”
李汉林神色肃然:“三公子,休欺我!能有什么私事急得连一顿热饭都来不及吃!我们既然一路同行,自当同舟共济,为何隐瞒?难道是三公子觉得顺风镖局此番护镖不力,嫌弃我等无用?”
陈翔拱手:“李公所言,折煞我也。”说着摇摇头“罢了罢了,我就照实说了吧。”
“说到底,我是少年心性,货物拱手让人,我有些不甘心啊。晋阳县有一巡缴,乃我知交。我让陈桐连夜前去报官,催这好友引官兵来追缴这伙贼人。我又怕等官兵来到时,贼人走远,行踪难觅,让韩青和杜伟两人跟在贼人身后。杜伟猎户出身,擅长追踪,韩青久随我,弓马娴熟。跟住了贼人之后能及时给我报信。我打算明日骑着马赶上去,不和贼人硬拼,仗着贼人无马,不停地骚扰贼人,拖延时间,直到官兵过来围剿贼人,夺回货物。这点小心思没想到被李公看透了。”
李汉林有些恼意。“三公子既然有此安排,为什么不告诉我们顺丰镖局?是信不过咱们镖局吗?还是觉得我李汉林这把老骨头不中用了?”
“哪里,只是那一点点个人的固执,何足扰动李公及诸位大驾。”
陈翔说得很谦和,平静的像是风吹湖面,波澜不惊。
“嘭!”李汉林拍案而起“三公子,我老李也是有眼睛的,也是有心的。这回是您赎回了我们的兄弟,要不是你识破埋伏,咱们上上下下早就做了鬼,顺丰镖局不是忘恩负义之人,我们都是堂堂正正的热血汉子。如今您去杀贼,那么能够忘了我们?同去,同去!”
“同去,同去!”镖师们眼花耳热之间,一股意气相许的豪情油然而生,不禁大吼。
“可这镖局从来都是护镖,没有夺镖的道理,会不会坏了规矩?”陈翔有些犹疑的问。
“三公子,您要是还正眼看咱镖局的兄弟,就别说这种话!”李汉林大吼,“规矩?有东家风餐露宿一同值夜的规矩吗?有东家花钱赎回镖师的规矩吗?您那咱们当自己人,您自己就别说这见外的话。”
陈翔有些感慨,叹息道:“是我见外了。”说着,拿起酒杯,环视四周。
“诸君请满饮此杯,今日切莫贪多。来日秣马厉兵,剿灭凶徒之后,再一醉方休!”
说罢,一饮而尽。
“呵!”众人应和。
日月交替,夜渐深沉。
陈翔独自一人在马厩,为黄骠马喂食洗刷。完毕之后,正欲回房歇息。迎面走来一人,颤颤巍巍,步履艰难,正是文老。
陈翔赶忙上前扶住文老。
“三公子,我已吩咐人暗自观察,并没有发现伙计中有人暗中通风报信。”
“那就好,就烦劳文老继续帮我盯着商队这边了。”
文老看了看年轻的东家,叹了口气,推开他的搀扶,缓缓地说:“可现在是我老头子睡不着了。如今有些讨人嫌的话,还是得和三公子絮叨絮叨。”
“既然是讨人嫌的话,何必去说?”
“就当我倚老卖老吧,三公子,”文老咳了一声,“晚食前,你和李汉林的交谈,我听到了。”
文老抿了抿嘴唇,有些浑浊的双眼紧盯着陈翔。
陈翔笑了,眼睛眯起来,说:“听到就听到了呗,那又如何?”
两个时辰前:
“三公子,您的心情我理解,按理说,咱是镖师,您又帮了这么多的忙,我们理应和您一起去追回这批货物。可咱这是镖局啊,咱这一行,从来都是为了保镖死再多人都行,可是镖一脱手,再无瓜葛。不然每个镖丢了都追回来,都负责到底,再多的人力也吃不消。这是镖局的规矩,我真的不能帮您啊!”
“李公,真的不能帮我一把?我们祁县陈家开销不小,这批货丢了,麻烦得很。我回去也得吃挂落。我们只是去拖延贼人就可以了,不需要卖命厮杀的,这也不行?”
“三公子,不是我不愿,可我不能破了镖局的规矩啊。规矩坏了,顺丰镖局就在镖局这个行当里坏了名声,日后同行之间的倾轧打压绝对少不了,我也没办法。”
“呵呵,好个没办法。李公是糊涂了,不妨让我们畅想一下,假如顺丰镖局没有帮我夺回这趟镖,会怎么样。回到晋阳,人们会好奇,为什么顺丰镖局的镖丢了,人马却并无损伤,只有一个镖师丢了手指头。这时候您李公就会去解释,是东家拿货赎了人,是东家要你们不去拼。所以这批货就被一批贼人从商道上劫走了。您这样说,谁会信?商人会信吗?其他镖局会信吗?三晋的世家大族会信吗?”
“这不是事实吗?商队伙计,镖师,还有您都能作证。”
“您别说我,我那时估计被家主罚了禁闭,说不得话。伙计镖师是能作证,可那时候咱家的伙计回了祁县,你能扯着所有伙计一个个去向人家证明?这个时候,万一传出来另一个谣言呢?谣言说的是,您顺丰镖局,伙同了山上的盗贼,里应外合伏击商队,最终迫使东家交出全部货物,还不得不吃个哑巴亏。您觉得这个谣言合理吗?和那个仁慈无比的东家相比,那个故事更合理?顺丰镖局厉害啊,连祁县陈家,这样太原陈氏未出五服的分家都敢欺负,这三晋大地上,又有几个商队你们不敢谋财害命?”
“你这是什么意思?”
“我没什么意思。你顺丰镖局毫发无损却丢了镖,谁会相信?你得了我的好处不肯给我卖命,你当我是谁?无脑的蠢货,还是深闺妇人?
众口铄金,积羽沉船,千夫所指,无疾而终!
你要你顺丰镖局的名声,却不知道,你们顺丰镖局不还了我这个人情,恐怕一世声名将要毁于一旦!三晋大地没有哪家商队敢雇佣一个有勾结盗匪嫌疑的镖局。
想清楚点,镖局镖师,基于义愤帮助东家追回失物,这是美谈。而顺丰镖局扯上了勾结贼寇,坑害东家的嫌疑,麻烦可就大了。这是镖局最背不起的恶名。如何抉择,李公你是聪明人,应该知道如何决断。”
月色如水似光阴,照在陈翔年轻而稚气的脸庞。文老却从这张脸上,读出了老辣与凶狠。
“翔子,你还是你,还是那么的……”文老停顿了一下,在斟酌一个准确的用词。
“专断蛮横?”陈翔插话,嘴角的笑意却一直没有消减,“父亲一直不是这么说我的吗?这回跑几趟口外,不外乎也存着磨磨我性子的想法,还特地让您老好好看着我?”
“老爷也是为您好。”
“那我也是为我们祁县陈家好!哪有那么巧的事情。什么时候商队能做完生意入关,连我都吃不准,怎么还会有人故意在商道上埋伏我们?商道设伏啊,现在又是多事之秋,人员来往之密集,商道设伏必定会走漏风声。我们要是晚个一两天,说不定官兵就把这些贼人都撵走了!怎么就偏偏时间卡得那么好?这场伏击,水很深啊。”
陈翔神色有些激动:“我不是不知道李汉林在圈子里的名头,我不是不知道这样威逼利诱的后患,但我没时间啊。再给我几个月的时间,我也能结以恩义,如使臂膀,可我没这个时间。难道我只能眼睁睁看着贼人逃之夭夭?不,决不,我定要弄个水落石出。”
“那又何必要先放弃货物,再追回呢?如果当时直接和镖师们一起对抗劫匪,也未必会失败,而且李汉林也是尽忠职守,不会有所埋怨。”文老感慨。
“镖师骑马护镖,正面拼杀未必胜过步卒,而一旦拉开距离冲击,那么商队伙计们必然先死伤惨重。很有可能到时候是镖师死伤狼藉,却依然没办法护镖,他们尽力而为了,我能多说什么?这种情况下,我要他的尽忠职守有什么用!所以,不能在那儿打,贼人设伏在前,主动选择了战场。哪怕落败也能轻装简行躲到林子里,我很难抓到匪首,查清原委;而贼人获得货物之后,搬运挪移,更加笨重,我等马快,可以选择平坦地形冲杀,让匪首没有逃遁的机会。”
“我的抉择和判断,无论是对我,对陈家,对商队,乃至于对顺丰镖局,都是最好的选择。”陈翔字字铿锵,落地有声。
“如果这样,成功自不必说,失败了呢?”文老叹了口气,说:“一旦失败,那么你既主动放弃货物,又无法按照你的说法追回损失,你的名声就毁了。少谋妄断,刚愎自用,你可担不起这样的骂名。还不如当时就反抗,誓死保镖,尽力而为,这样,至少你也是尽忠职责。况且这次埋伏必有玄机,老爷也会原谅你的。”
陈翔沉吟片刻,说:“文老,毕竟我不是外人,我姓陈,这点担当还是要有的。我要的从来不是什么尽忠职守,也不是推卸责任,我要的是差事能做得漂漂亮亮,我要能把事情搞得明明白白。这样哪怕是我失败了,我也问心无愧。如果有什么责任。”
陈翔抬头,看着皓月当空,清朗自在。
“那就由我担着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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