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是为了白蛇,她才没有提出要回峨眉山,又或许不是峨眉山,任何一座荒山都可以,树木青青,她埋首隐居于其中,孤身一蛇,唯有宝剑如影随形,伴她度过无尽的孤凉岁月。
只是,真有那么一天的话,她又必定不会想念这俗世么?
那也不一定。
在人间活了几百年,她深知,凡人多是一种很贱的生物,总是既想要鱼,也想要熊掌。想得牙痒痒,想得心戚戚。而只得到一个时,便永远会觉得另一个更好。两个都得到了,那就都弃若敝屣,去寻找第三种快乐了。
她在人间这么久,似乎也感染上了凡人的这些坏毛病……
现在想这些也没用啦,就算她再怎么厌倦,也至少还得在这人世间待上百年,毕竟,她现在可是人家的婢女。
倒是姐姐,她应该比自己更恋眷这红尘,却又被压在了镇魔塔下。
命运真的无眼么?那它为何这么爱捉弄人。
想留下的,不能留。
想抽身的,不能抽……
青蛇正胡思乱想着,忽然一道身影进入了她的余光。
那是个精壮的年轻僧人,一手握着红漆禅杖,一手托着金色盂钵,自牛车后大步行来。
他走的也不甚快,步子似乎迈得也不甚大,但每一步,却都能迈出丈许远的距离,一路行来,风姿庄严,袍袖飘飘,好似神佛下凡。
青蛇猛地一愣:怎么是他!
下一瞬,她忽然见到那僧人侧首朝她看了一眼,眸中精光电也似地扫过来,她顿时几乎要炸起蛇鳞,但转念一想,对方未必认得出自己,于是又冷静下来,只是垂下头,不给对方视线进一步接触的机会。
只是握住缰绳的手指,用力攥紧了几分。
这时,老牛忽然停住。
小青抬起头,见到了拦在前方的法海。
她壮起胆子,“你这和尚,拦住我的车干什么?!”
法海眯起眼,其内射出精光,“施主有些面熟,像是贫僧的一位故人。”
“什么面生面熟,故人新人的!”小青举起鞭子,佯做凶狠,“我们急着赶路,快点让开!”
法海看看四周的行人,抛出金钵,做手印,口中急念佛号:
“南无阿弥陀佛!”
突然天色变暗,道中卷起暴风,四周飞沙走石,行人吓了一跳,纷纷前往路边躲避。
这时,法海才看着小青,叱道:“孽畜!还在装模作样,上次我因顾忌损毁高僧舍利,没能及时收了你们姐妹,没想到今天在这里遇见,算你不走运!”
小青心中一惊,原来对方已经认出自己。
法海手举金钵,威风凛凛,怒目向小青一指。
“还不束手就擒!”
“做梦,你想收我就试试!”小青一张口,长剑已然在手。
“冥顽不化。”法海一声冷笑,托起金钵,开始诵念佛号,“南无阿弥陀佛……”
车厢内,胡翘翘迷迷糊糊地睁开眼,“小青在和谁说话啊?好吵哦。”
佛光笼罩,小青的脑袋开始剧烈头疼,身子也似乎隐隐要缩小。
她现在修为也才恢复到四百年左右,比当初还不如,当初她和姐姐两人联手都不是这和尚的敌手,后来姐姐寄出那颗她无意中得到的高僧舍利子,以毁掉舍利子当做威胁,和尚投鼠忌器,才暂时退去。
现在她一个人面对法海,更感压力倍增。
忍住头疼,小青恨意冒涌,长剑电般刺去,“秃贼,我和你拼了!”
要不是这个叫法海的和尚,在许仙面前揭穿了姐姐是妖怪的真相,又让许仙拿雄黄酒去试探姐姐,姐姐也不会现出原形吓死许仙,又去青山宗盗灵芝……也许这个时候,她和姐姐还好好地生活在钱塘县吧。
“小小蛇妖,区区几百年的修为,还想和贫僧拼了,自不量力。”
法海笑了。
一抬手,铛的一声,红漆禅杖架住长剑,好似铁枷牢牢锁住,小青竟无法拔出。
法海继续念诵佛号,小青头疼愈发剧烈,扔掉长剑,蜷缩在地,几乎要显出蛇形。
突然,一颗东西从车厢内飞出,朝法海的眉心打去。
它快如闪电,有慑人力量,法海不敢冒险造次,只能侧身闪避,佛号也被中断。
那东西落在地上,竟是一颗棋子,上面还歪七扭八地刻了个“鼠”字。
法海愕然,抬头望去,只见车厢门被开启,走出了一个谪仙般的俊美书生,面带微笑地看着他。
“大师佛法高深,何苦为难我的小书童。”
法海认出了陈子均,面上有些震惊,“竟然是你——”
昨日他竟看走了眼。
法海忍不住再端视了陈子均一刻,依旧瞧不出对方有什么异样,似乎只是个凡人。
等等,这不可能。
这样的话,只意味着一件事——对方实力甚至能胜过他,他才会探不出对方的深浅。
那么,对方究竟是不是人?
法海心中一凛,不过依旧如磐石一般,硬邦邦地挺立着,未曾退却半步。
“贫僧乃镇江金山寺法海,传世佛子,替天行道,收妖除魔乃天经地义,谁来阻拦都没用!”
胡翘翘睁开迷离的眸子,爬起身。
怎么是昨日那个和尚?
她揉揉耳朵,倾听法海与陈子均的交谈。
“传世佛子……”陈子均笑了一笑,“看来,大师必然精通佛法了。”
“我佛之法何等博大精深,贫僧不敢妄言精通,”法海口中虽如此说,语气却有些傲然,“不过这数十年来,侥幸未曾遇到能强过贫僧佛法造诣之人。”
“既然如此,在下于佛法有几处不明,还请大师为我解惑。”
法海冷笑,听这书生的口气,莫非是想在佛法上战胜他,动摇他的佛心么?
他心如磐石,坚定向佛,怎会惧!
“好,施主请问。”
“佛法曾云,“众生平等”,这世上妖有好有坏,人也有好有坏,为何大师只捉妖,对于那些恶人却不闻不问?”
“凡人作恶,自有官府律法。妖魔鬼怪,才归我等修行之人管束。”
“佛法又云,“我佛慈悲”,昨日我见那狗妖未曾作恶,为何大师也要收了它?”
“我佛慈悲,是对这天下众生尽皆慈悲,一视平等。但世上所有,物归其类,人是人,妖是妖,不可高攀,若我对这妖慈悲了,便是害了人!所以,贫僧只是做应做之事!”
“大师既言佛祖眼中众生平等,为何又说人是人,妖是妖,不可高攀?难道妖不算众生之一?”
“……”法海滞了滞,才道,“众生平等”乃是法身平等,但业力不同,“报身”是不平等的,是以,妖不如人!”
“即便妖不如人,我亦常闻,高僧们都“扫地恐伤蝼蚁命,爱惜飞蛾纱罩灯”,难道一个善妖之命,在大师眼中,连蝼蚁飞蛾都不如?”
法海无言以对,眉头跳动,“好个书生,巧舌如簧,只是想让我放过这条青蛇罢了!”
“大师别急,我还有数个疑惑,请大师再替我解答。”陈子均笑了笑,继续。
“……”法海冷笑一声,“好,我倒要听听,你还能问出什么!”
“第一个问题,若天不容妖,为何又要有妖的存在?让它们一辈子浑浑噩噩地做那披毛戴角,湿生卵化之辈岂不好,为何给予它们开启灵智变为妖怪的机会?”
“……”
“第二个问题,若是我们将这世上所有的妖,无论好的坏的,全都一视同仁视为敌人,这究竟算公平,还是不公平?若是其中又有一心向佛的呢?那时候大师遇到这样的妖怪,是放过,还是同样收了?!”
“……”
没等法海反应过来,陈子均继续发问。
“第三问,若这世上只能有善存在,那天为何还要创造恶?”
“第四问,若这世上没了恶,善还能称之为善么?若这世上没了善,恶还算恶么?”
“第五问,若这世上众生连善恶都不分,那佛祖,还算佛祖么?”
法海神情未变,依旧凛然,但手中的红漆禅杖上的金环,却无风自动,发出轻响。
胡翘翘也凝眸思索起来,小脸有些迷茫。
对呀,要是世界上没有了恶人,那是不是,一个人只要不做好事,就算是坏人了?
换个角度来看,就算世界上没有像她胡翘翘这样的笨蛋,人人都很聪明,那也总有一个或几个不那么聪明的人吧,到时候,那些人岂不是就变成了新的笨蛋?而且,相公还常夸她聪明呢,想必有人比她还笨吧,所以聪明或笨,都是对比出来的嘛。
没有丑陋,那就会轮到容貌平平无奇的人被嫌弃。
没有残疾,那患病的人会变成新的残疾者。
再如果,老天帮大家将所有不好的东西统统消灭,让所有人都一样漂亮、一样聪明、一样善良……没有任何区别高下,这倒也公平了,可是……
咝——
这样的世界,光是想一想,都觉得很奇怪,很可怕呢!
这一连五问,直问得法海怔楞原地。
“在下认为,恶才造就了善,善则对比了恶。只有让恶有恶报,善有善报,我等追求善恶方才有意义。”陈子均淡声道,“大师觉得如何?”
他声轻鸣在耳,如彻在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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