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十七天之后,罗平安终于醒过来了。
这两个半月发生了太多太多事,对于武灵真君来说就是眼睛一闭一睁,可是我们不能让主角掉线太久,所以长话短说。
陆远对武灵真君的伏击计划破产,第二身的神念逐渐消散,目前两仪仙盟没有任何动静,不想走漏风声。
三毒天禄教祖药不灵代表赶尸宗对本次恐暴事件负责,但是两仪仙盟没有回应此事,要把陆远仙尊分身死亡的新闻冷处理。
十大门派的诸位修士没活下来几个,多宝商会的沈浪公子逃了,左鬼的元婴依然健在,御龙山庄的代理掌门安然无恙,赤炼宗的首席大师姐肉身尽毁,元婴下落不明。
余下十二人音讯全无,除了武灵真君打死的,都叫药不灵设伏夺魂,或许已经变成行尸走肉,永世不得超生。
两仪仙盟派来扬善使,与武灵山开府总管前后进行了八轮议和谈判,第九次和谈约在当阳——此事没有外人知道。
罗平安陷入假死状态以后,陈富贵只觉得天都塌了,好像热锅上的蚂蚁,挣扎煎熬了七十七天,等到好兄弟醒来时,他一头金发几乎全白。
如果想不明白富贵的心情,用比较好懂的说法借代一下——
——当初说好要死一起死的兄弟突然遭受埋伏,本来是简简单单的勘察任务,却一下子变成生离死别的大事。
陈富贵根本就想不通,他的压力太大,一边是看不懂摸不透的各路新闻。赶尸宗和两仪盟各执一词,另一边是繁重的外交内务,王术为首的使节团要来谈判——必须给出强硬的态度,武灵真君身与名都倒下,两仪仙盟就会得寸进尺。
自始至终,只有老螃蟹嘴里能听见几句真话,当初搜救时在鲎牙水城千里范围,太乙玄门的搜救队像无头苍蝇一样乱转——他们感应不到老罗的真元波动,全凭一群精怪野兽叽里呱啦来指路,最后还是靠三毒教留下的骷髅信标,潜进山体钟乳石窟里,找到罗平安的具体位置。
六月下旬时,罗平安终于睁开了眼睛。
在他的意识里,与药不灵放完狠话以后,似乎只过去了短短几分钟。再次醒来时,自己浑身上下都抹了一层油泥膏药,叫麻布死死绑住,几乎成了一个木乃伊。
他面前放着一面大镜子,似乎是陈富贵刻意为之,身边还有一位病友——
——刘青山的脖子还没完全好,依然要石膏支架来帮忙稳固,两条腿已经拆药解封,但是肌肉萎缩太严重,几乎骨瘦如柴。
“师父,您终于醒了?”青山兄弟说。
罗平安口干舌燥,看到镜子里的自己,依然没有搞清楚状况。
“来客人了...”
他声音嘶哑,眼神也差劲,根本认不出镜中人。
“这家伙伤挺重呀,包得跟粽子似的...”
门外传来震天动地的吼叫——
——武禅变回了大蛤蟆本相。
“醒啦!醒啦!昨天手指头就动了!今天果然醒啦!”
罗平安想要起身,却发现肉身不听使唤,再去仔细看镜子。终于察觉出丝毫端倪。
这镜子里的伤患头脸都是伤疤,额角的刀伤依然在渗血,面庞各处和后脑有一层蜜蜡。两腿肿胀溃烂,药房各处都是换下来的布条,布条上还带着许多皮肉。
他终于清醒,这副破破烂烂的身躯,这镜子里形销骨立好像一具尸体的人,竟然是他自己。
他勉强抬起右手,却发觉四根手指已经连根削断,半个手掌都不见了。只有武寰仙尊的拇指和金星肉丘依然完好,从腕口往臂膀去,依然经脉淤堵内伤严重,满是鸡皮疙瘩的小臂大臂吓了他一跳。
稍稍低下头,他的肚子由一套象牙支架撑开皮肉,半开放的伤口没有丝毫好转的迹象,几乎药石无灵,岩龙雕纹金丹是身不由己,被五色五彩先天炁包裹着。
刘青山连忙说:“师父!你一定会没事的!”
罗平安没有回话,他偏开脑袋,侧目瞥视镜中人的后脑,想搞清楚后心后脑中剑以后的伤情,怎样也没办法看到身后——在椅子上蛄蛹几下,差些摔倒。
“老罗!”
陈富贵快步赶进来。
罗平安见到富贵时又惊又喜,不知道说什么好。
“哎...”
“我赢了...”
“不是,你头发...”
陈富贵刻意抱着一条小狗进来,是佩县地方的护院犬生了一窝狗崽,他抓来一条,罗平安昏了多久,他就养了多久,似乎只为了这一刻。
“老罗!你别说话!”
合资兄弟先是蹲下,把狗崽放下,从须弥芥子里取来一根鱼肠。
“坐!”
狗崽马上乖乖听讲,蹲在原地不动了。
“起来!”
狗崽依然听令。
陈富贵把鱼肠掰断,喂给小狗吃。
小狗马上欢欣雀跃,摇尾吠叫。
“你听得懂么?!老罗!”陈富贵语气激动,他两眼绯红——
——不敢去碰脆弱的武灵真君,开府总管几乎咬牙切齿,又忿恨又懊悔。
“你听得懂么!我教一条狗都能教会!它能听懂我说的话!”
罗平安低眉垂眼,表情迷茫:“说啥呀...”
陈富贵捧着好兄弟的断掌,一字一句反复强调着。
“我要白素素交代给你的任务,是侦查敌情...”
“有什么事情你可以回来,可以一起面对——”
“——你倒好呀!在春风渡消失以后,我再看见你,你就是这个样子了!”
武灵真君还想说点什么,他看到陈富贵又急又气的模样,却什么都不好说了。
春风渡一下子死了那么多人,有三毒教的害人虫在行凶作恶,他想都没想,跟着虾先锋去鲎牙城帮忙,只怕去晚一步,鲎牙城也要生灵涂炭血流漂杵。
“我...”
“我不怪你!我没有怪你!兄弟!我害怕...”
陈富贵跪在罗平安面前,使劲磕头。
罗平安:“义父,不必行此大礼。”
陈富贵不听话,他脑袋撞碎地砖,发髻也散开,一个二十四五的男子汉,居然哇哇大哭。
“我给两仪仙盟发去消息呀!我想呀!”
“既然南郊有天魔,不如把两仪仙盟的人引过去,要狗咬狗一嘴毛...”
陈富贵涕泪横流,口齿不清。
“我哪里能想到你根本就不打算回来呀?!我差点害死你!”
“老罗!我差点害死你...我差点害死你...”
前后信息差只有瞬间空窗,陈富贵瘟病刚好,紧接而来的异鬼灾害又扰乱了春耕大事,要安排佩县和大釜乡举家搬迁,合资兄弟几乎绷着一根弦在超载运作,只是与罗平安交代战情时,行差步错棋差一着——他真以为罗平安只是去南郊看一眼,再怎样也不过一个时辰的功夫。
可是罗平安去了春风渡以后通讯中断,跟着五黑神犬的鼻子走,一路顺藤摸瓜找到鲎牙城去,几乎主动扑进陆远的怀里。
从晌午时分开始等,等到太阳落山,陈富贵终于惊醒,从繁重事务中脱身,要组织搜救工作——可是太乙玄门的众多长老,他们的神行速度哪里比得上降魔杵。
这一千一百里山路湿地,深远辽阔的矮丘沼泽,要找到乡镇里寻人问路,村民差不多都跟着太阳一起休息了,天昏地暗的时刻还要提防异鬼伤人。
武灵真君就像一条哈士奇,好比脱缰野狗——撒手就没了。
“我不想害你呀...”陈富贵磕头磕得眼镜腿都歪了,“我不想害你...我都有心理阴影了,我不想干了,要不我们回中原吧?”
他的心理防线崩溃,哪里能想到好兄弟差点死在自己手上。
如果罗平安真的有什么三长两短,也是陈富贵自作聪明带来的苦果——
——这种情况在璇玑星很常见,繁重的工作流程里,交接指令不到位,靠意念回复,靠脑电波敲键盘发文件,总会忘记一些注解,丧失至关重要的执行力。
兄弟俩不是军人出身,谈不上什么严明纪律,对富贵来说,把他劈作线程撕裂者,同时处理那么多事,再由白素素来担任武灵真君的联络员——至关重要的执行阶段,武灵真君忽略了具体指令,没有按照任务要求返航。
至于[保存性命的前提]这条说明又太模糊,白素素照本宣科读过一遍,似乎变成了诡异的仪式,做仪式怎么可能得到上天垂青呢?求神拜佛是没有用的。
璇玑星人最讲究纪律性的地方,应该是航空公司的机务组。可是在这样分工明确,执行力极强的团队里,依然会发生各种各样无法预料的致命判断——空难便是这么来的。
对于罗平安来说,这就是一次空难。当他飞去春风渡口,搞清楚三毒教的来路,忘记返程指令,这个瞬间他与武灵山塔台的连接断开了,只能凭借自己的经验渡过生死大劫。
对于陈富贵来说,他没有向武灵真君发出明确的口头指令,错过了交换信息的时间窗口,从发现异鬼尸煞到调度乡民,再到统筹甘家兄弟去复查凌云窟的洞道环境,留给他的时间只有三四个小时。
与上党城发信求援,也是在罗平安出发之前的最后几十分钟敲定,等到这套程序跑起来的时候,想要踩刹车已经来不及了——这架飞机已经离开地面,九头牛都拉不回来。
愿景是美好的,如果罗平安能按照计划返回武灵山,陆远不光白跑一趟,还得面对三毒教的强敌,他明面上依然是人族至尊,必须出手平乱。
没了两仪仙盟来捣乱,把天灾黑潮消化在东南腹地,佩县也有了喘息的机会,至少能撑到武渊挖通灵脉,取得道藏以后,一切都豁然开朗。
但是武灵真君没有回来,反而救了蟹将军一命,假死七十七天。
这七十七天里,陈富贵伤心懊恼,几乎每隔两三天都会精神崩溃,听到各种各样的流言,在这消息闭塞的边疆北地,他根本就没办法分辨信源的真假。
好兄弟还活着,这是支撑着陈富贵继续坐牢上班的信念。王术前前后后来了八回,态度一次比一次软弱,富贵不得不强打起精神,与外交使团唇枪舌剑斗得心力交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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