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厮嗫喏着说不出话,朱三郎一看就懂了。
等他回来,朋友们举着酒杯,夹着鹅肉笑他:“咱们好不容易找个地方喝酒,理那些下人作甚,三催四请的,白白搅了兄弟间的热闹。”
朱三郎张了张嘴,没有发出声音。
他没有说,这几日下来,潘二有人找他,郝大也有家里来找,公西五郎、傅十三、崔四都有家里下人在门外和楼下等着。
不是哪个族亲上门做客需要他们一同作陪,就是担心他们成日喝酒伤身,或是家中妻儿来找他有事。
但他没有,朱家没有派人找朱蒙,家中只让他自己和朋友们潇洒。
如此又喝了几日酒,临近年关,各家都有许多事情要做,人越喝越少。到了最后除夕日的中午,家中人终于找了上来,从酒楼中把朱三郎提走。
朱蒙一颗心终于觉得安稳了许多。
下人在他身后小声说:“三郎,官人叫您过去一趟。”
他大哥朱勔不在的时候,朱蒙是被家中称为官人的,主管着修缮大事。但如今他大哥回来,家中下人就改了称呼,改叫做三郎。
朱蒙走了过去,一直到书房,只见一个人坐在那里,生得高大,不怒自威。
他走到近前。
“大哥。”他低声叫人。
朱勔起身,让仆从关上门,他衣上还沾着外面的灰尘,面色沉沉,问:“这些日,你在做什么?”
“……我在喝酒。”
朱蒙不觉得他能瞒过他大哥,也不觉得他大哥不知道这些天他在做什么。
朱勔点了点头,指了指堆积着各种文书和书信的桌案,他说:“那你可知,我这些日在做什么?”
朱蒙低头看去。
朱勔笑了一声,一字一顿,说:
“你喝酒的这几日,我在为你从中周旋,景灵宫倒塌一事你以为能这般轻易揭过去?你当把罪责全都推在冉元武与何观身上,就没有在追责你,所有人都是傻子,偏就你是聪明人?”
朱蒙嘴唇动了动。
“我找了蔡攸和童贯……”
“是啊,放了一群虎狼入咱们的家,喝我朱家的血,吃我朱家的肉。”
朱勔瞧着三弟低垂着的脑袋。
“实话与你说,这次入京,我从苏州和杭州,连带着几个州府搜了百万缗钱,最后一车银钱今日刚到,全都送到了梁师成府上。”
“不然你当梁师成是傻子?宫中的内侍全都是死人?这朝中的文武百官全都是木头,一个个睁眼瞎瞧不出你的动作,当何执中是好惹的?”
朱勔紧紧盯着三弟。
这几日做事一刻也不停歇,他心里堆积着怒火,声音越来越大。
“你能几日几日出去喝酒,都是因为我给群臣公卿使了钱!赔了不是!”
“全家都在为你惹的事忙里忙外,上下不安,连爹听说了都险些昏过去!而你这畜生,却日日出去喝酒,跟你那帮狐朋狗友聚会,丝毫不知家里难处,怎为人子?!”
“你个蠢才!蠢才!蠢才!”
朱勔重重扇了他一个耳光。
左脸很快肿胀起来,刺痛红肿发着疼,朱蒙却不敢捂脸。
他低着头,往后迈了半步,跪在坚硬的地上。朱蒙不喜欢地毯这种软绵绵的装饰,因此在他搬进书房之后,就把所有波斯进来的地毯全都撤走。
“大哥,我知错了。”
朱勔沉沉吐出一口气。
看着跪在地上,脸肿起来的三弟,他语气缓了缓,问:“这些日,为何钱有义不在你身边?”
朱蒙低着头,不敢不回答大哥的问题。
“我惹了事,心里愧疚,又是跟朋友喝酒,因此没带钱先生。”
“有才不用是蠢猪。”朱勔说,“你再是如此,我就把钱有义带给老二和老四。”
听大哥这么说,朱蒙心里的大石头终于落在地上。他不怕大哥打他,只怕家里不肯再管教他,放弃他,把他当成个死人。
朱勔拍了拍他的肩膀。
语气相比前两句,又是缓了又缓。
“我今日拜访梁府,梁师成同我私下里说,官家的发落已经下来了,你会流放去雷州。”
朱蒙抬起头,发着怔。
“不用怕。”
朱勔看出他的恐惧,安抚说,“我已经安排人手,快马加鞭赶往雷州,到时候你在那里也有人照顾安顿,家里再使点钱,运作一二,把雷州的官吏换做成我们的人,日子过的不会比你在苏州差。”
“大哥……”
朱勔伸手提在朱蒙后颈,手臂用力,把人从地上提起来。
拍了拍他身上的浮灰。
说:“今天是除夕,咱们未能在爹身前孝敬,你嫂子和侄子没过来,就咱们兄弟俩过,也得过个好年。”
朱勔看着这个比他小了十岁的弟弟,脸还肿着,第一次挨打,受这么大的伤。
朱蒙是他从小当半个儿子养的,他看着对方出生,看着对方长大,一向娇惯,没想到能酿下这么大的错。
景灵宫不修缮也好端端在那,只是陈旧一些,不那么漂亮,怎么就能被这小子上手一修,反倒还塌了主殿?
重话全都说在前头,朱勔重重吐出一口气。
他问:“脸还疼不疼?”
疼得很。
朱三郎摇头,不敢说话。
朱勔道:“就你犯下这么大的祸,有多少条命都不够抵的。能留下一条命在,实属难得,往后不可如此行事,但凡做事,总要在做之前思虑再三。知道了么?”
朱三郎点头。
朱勔看他这样,叹了口气。
他说:“到雷州之后,好生反思。那处炎热,多带些夏衫,可惜时间匆促,下面人没能采买到足够的醒骨纱,只做了几身,不可糟践了。”
没等三弟说什么,朱勔继续说:
“今晚除夕夜咱们兄弟守岁,第二日大年初一,我已为你择好吉时,午时一到,就送你出城,等衙门重新办事,人早就在道上了。任谁也无法发落你。”
朱三郎没想到,自己明日就要发配去雷州。
“那些看守我都打点过,不会为难你,到时候坐的还是我朱家的马车,我安排了木匠,给你把车厢改的大些,路上也能舒坦。”
说到这,朱勔顿了顿,各种心绪涌上心头。
他拍了拍朱蒙的臂膀。
“三郎,你别恨我。”
朱三郎沉默了很久。
半晌才说出一句:“……多谢大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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