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浔没有应下。
何执中位列宰执,是朝中重臣,还是皇帝曾经的老师。他只要言语一声,有数不清的官员愿意为他做事,更何况何执中对学子向来帮扶,在太学中声誉极好。
何执中有太多人选,为何会让他,一个京党人来查?
从外来看,李浔是被蔡攸一力扶起来的,是不折不扣的京党人。
李浔没有被何执中许诺出来的利处吸引到,这些利处听起来诱人,但如果只是许以利处就能让他做事,李浔恐怕早就死了。
他思索了下,问眼前这位丧子的相公:
“为何相公委派我,何府中难道没有门人?”
说起来奇怪,他这一路走来,蔡攸看好他,又防着他,给他入太学的机会,给他金银,却不给他实权。张商英也看好他,请他帮忙照顾庇佑张家子孙,互相分看消息。
现在又来了个何执中。
何执中喝了一口茶,嘴里发苦。
他闭着眼道:“呈君先前同你交好,就当是我在照拂呈君的友人吧。”
李浔点点头。
何执中说的不是真话。
但他无所谓何执中说的是不是真话,只要何执中仍然是宰相重臣,就是可以合作的人。
“那好。”
他没有询问的意思,谁知道何相公心里是如何想的。
他只道:
“我答应何公。只是,我并不愿去中书省做事,这个报酬,请何公先保存下来,等我了事再说。”
何执中打量着他,这年轻人坐在他面前,没有丝毫卑弱的态度,面对朝中宰执,也这样作态。
整个人身姿挺直,看着有礼,实际上傲得很。
他点了点头。
这点年轻人细微的冒犯,还不足以被他计较。只要李浔是个能做事的人,把他的事做好,其他的毛病,只能说是有才学有手段者的锋芒。
李浔又说:“何公说给我足够的权力,不知……”
窗户未关,冷风吹得一阵咳嗽,何执中用力咳了咳嗽,用帕子擦净。
他道:“我把刘克借给你,他是我的门客,已经能为你打通许多门路。又有我的吩咐,剩下的人也不会违逆你。”
外面,冷生生的半轮月亮挂在天上。
李浔起身,拱了拱手。
“那在下没有别的疑问,可以开始动手了。”
何执中叫来门客刘克,这人是个中年人,是个未及第的举人,穿着一件锦衣,圆脸,不像是门生,反倒更像是个商贾。被何执中介绍给李浔,三言两语说完安排。
何执中道:“今日起,你就跟着李浔做事。”
刘克笑眯眯给李浔行了一礼。
“在下刘克,字正己。见过李郎君。”
他打量着眼前这小子,年岁比他儿子大几岁,真是够年轻的,生得极好,眉眼鼻梁像是被丹青圣手勾勒,带着漫不经心的俊气。
听了他的话,只点头,拱了下手。
对方说的很简略:
“李浔。”
刘克来之前已经打听过,这小子是蔡攸如今扶持的人,是京党中第一得青眼的人物,年纪轻轻,就成了为皇子讲书的侍讲,还是最得宠的皇三子嘉王殿下。
他有心想得相公多指点几句,弄清眼下脉络,该拿如何态度对人。
但那李郎君像是急得很,三言两语告辞,就带着他一起出门,同下人吩咐两句,让人去他家中报一声,就上了马车。
刘克从前没有经历这样的事,他愣愣看着眼前这俊美的年轻人,有些摸不清路数。
按理说,他在这么年少的时候,有何相公这样的大人物安排他做事,不说肝脑涂地效死,也应该心潮澎湃叩谢,这李浔全然不是如此。
面对朝中重臣,态度竟然这么平静。
刘克坐了一会。
他问:“李郎君,咱们这是要去哪?”
李浔闭着眼睛养神,顺便在心里理清脉络。今晚恐怕是睡不成了,他抓紧时间让自己尽量多休息一会。
何观的死像是官家随手扔的水漂石,看着只是个轻飘飘的石子,只是一个小官的死,实际上惹起了不少事。
听到刘克的问话,他睁开眼睛。
“我们现在先往县衙去。”
怕刘克不明事态,胡乱动作会误了他的事,李浔分出几点耐心,解释说:
“城外那些流民被关在县衙,我们拿着何相公的手令,先把人提出去。”
刘克道:“那些暴民,相公已经下定把他们做掉了。”
“所以要快。”李浔声音淡淡,“再晚那些人就该死了。”
马车行驶在道路上,现在已经是深夜,但汴京城依然热闹,晚市还未散去,仍有富户豪奢之人流连在路上,大雪也寒不了他们的身子。
马车从汴京最贵重的地方出去,行驶在宽敞的道路上,越走越热闹,集市越多。
还有学子凑在一起喝酒作乐,喝完走在路上互相嬉闹打趣,你推我一下,我骂你一句。
见了这辆马车,心里都认得数,纷纷拉着同伴避让开。
李浔放下车帘。
他对刘克说:“城外那些流民已经受了两个月的操劳磨练,泡在冰水里凿冰,那时候不闹事反抗,现在日子变好,却冲了城门……一定不是他们自己的意思。”
刘克坐正了正。
他刚想着要为相公表忠心,没想到这李郎君已经开始思索事情的脉络。
被人打量,李浔仍说的很平静。
“要么有人指使,要么有人鼓舞,总之不会是他们自己的主意。因为日子好过,最会滋生懒惰懈怠的心思,不愿放下现有的东西跟人拼命。”
他道:“既然有人指使,想来暗中之人必是要拿这些流民作棋。”
“刘克,你说这些流民有什么用处?”
刘克想了想。
那些暴民杀了大郎君,若要说他的想法,自然是有仇报仇,打死了好。至于那些暴民的用处……
刘克思索着说:
“这些人,都是为官家修景灵宫的人。”
李浔颔首:“是,据我得知,景灵宫主殿的西北角已塌,恐怕朱家正四处找人顶罪,想要把赶工把缺口赶出来。”
刘克错愕。
“国之大事,在祀与戎”,这是《左传》说的话。
景灵宫正是祭祀的地方,官家用来祭拜赵家天子们的御容,用来祭拜皇帝。如今主殿倒塌,已经意味不详,偏偏还是乾位所在的西北角!
“真是西北角?”他忍不住问。
“是西北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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