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桌子上面只有一套春秋,一本论语,其他干干净净。何观这边书卷堆叠,一层压着一层,乱七八糟,能看到许多随手留下的手迹,多是读书时个人所思,还有古今应和。
他看到何观翻开手边的书,下面压着一封书信。
露出那信封,何观肉眼瞧着更加焦躁,他咽了咽口水,抬起头环顾了一圈。
因为卷层堆叠,并不起眼。
也没有人注意到这边,部堂里只有何观对李浔最为热络,总带着他讲书,时常给李浔解释不懂的地方,比如今古尚书之辨,这种东西居然有官员不知?
李浔眉头一跳。
什么信要这般遮遮掩掩?
何观小声说:“李浔,你帮我送一封信,这是给张相公的。我只能请求你了。”
送信。
为什么不让家里的下人送,而要这般遮掩着让李浔送给张商英?
李浔心里思量着,想起昨日何观说的那些话,心里有了脉络。他连着那本翻开的书,把信一起拿到手里。
“我知道了。”
何观道:“别让外人知道。”
想了想,又不安心,补充了一句:“请务必亲手交给张相公。”
李浔道:“必不负呈君所托。”
信已经递了出去,何观心里有些后悔。他又想起了父亲对他的那些期盼,妻子为他解下披风,儿子出入京中也是相府公子……
真要如此么?
他深深吸了一口气,又深深缓慢地吐出来。
信已经被李浔拿到,开弓没有回头箭,他控制住自己,尽量不要想更多的事了。
一整日的时间,李浔坐在他对面,看着何观心神不安。
等下衙回到家后,李浔毫无负担地打开那封信,信口并未糊上,拿出这两张信纸,在桌案前读了一番。
读完后,李浔把信重新装回信封中。
重新把东西夹到那书本里。
推开书房的门,李浔捧书,找到戴平安:“备车,一会我们去张相公府上一趟。”
冬日天寒,张商英正吃着晚饭。
忽然听到有人拜访的消息,本打算让人多等等,听到来访者是李浔,碗里的肉也不吃了,放下筷子,用帕子擦干净嘴巴,匆匆离去。
饭桌上,老太太、张家二代人和三代人都面面相觑。
不知来的是谁,怎么父亲(祖父)走的这般匆忙,连饭也不吃完。
只有坐在席上,抱着饭碗啃排骨的张明堂,听清了下人通报时说的名字,知道来的人是李浔。
他心里困惑,从什么时候开始,祖父这般重视李浔了?
他要做什么?
……
“夜深寒重,这次来是有什么要事?”
李浔正打量着张商英书房里挂着的字画,看到老相公匆匆而来,回避下人,把那册书递给他。
“受人所托,把这封信送给相公。”
张商英挑眉,没有问话,拿过那本书,抖了抖,两下就抖出那封书信,从桌上捡起来,拆开读了两眼。
刚看两行。
“何观?”他看向李浔。
李浔颔首。
张商英低头去读,几百个字很快读完。他二十出头就中了进士,看过的公文万千,这几百字只是看了一遍,就记在心中了。
他感慨道:
“何执中那老精贼居然生了这么个儿子……”
一个又精又滑的老东西,居然能生出这种纯正儒生的儿子。
他看向李浔:“何观那小子让你把这信送来给我,就是信你,别说你不知情,你如何看?”
李浔坐在椅子上,身形笔直。
他想了想,说:“是个正直之人,不过无济于事。”
张商英叹息。
他又何尝不知这般做只有难处,没有用处。连他也只敢把矛头对在京中淫祀之事上,不曾正面提及城外那些被征役的流民。
何观的信上,居然要直接上书,让朱家释放这些役夫。
让朱家征役的人是谁,是谁要修景灵宫,还不是官家?贸然把锋芒直指朱家父子,能得来什么?只能得到官家的恼火。
他可是知道,征役的不只是京畿这一小段冰封的河水,从苏杭到浙江上千里路,一路上只要是有冰封冻住的地方,就都是这般征人敲砸运过来的。
李浔轻声道:“只凭勇莽和正直,是做不成事的。”
“你说的是。”
张商英沉默,他想到自己这些时日要做的事,心里思量万千。
他走到墙边燃烧的炭盆前,把那信封信纸和书册一起扔进去,炭盆里的火星亮了一瞬,火舌舔舐着纸张。
纸张轻薄,很快就烧毁了信纸,只留下半册书在炭火里烧着。
那书只剩下半角,上面的字雅致又端正,写着:论语。
烧毁这些书信和圣人之言后,张商英没有回头,背对着李浔道:“你同他说,就说我已经看到了。”
“若他要上书,先给老夫过目。”
李浔问:“张公要保住何观?”
张商英笑了笑,“何执中刁滑一世,我以为早就养歪了子孙,未想能生出这样的儿子,和他素日作态简直南辕北辙。”
“往后何呈君接手何家,也能平抑京师这些歪风邪气。”
后面半句没有说下去,他希望能有何观这种人在,等他百年之后,帮一把张家。
李浔于是知道张商英的表态,他没有多问。
张商英一直盯着火盆燃烧殆尽,拨弄了下,确定里面只剩下些纸灰,连只言片语残句都看不见,才转回身。
他静静站了一会,本想等李浔开口询问。
半天没听到人询问出声,只好自己问他:“你不问我做事如何了?”
“张相公为子孙谋算多时,想必已经料到自己的结局。”
李浔笔挺的坐在那,身姿如一把蓄势待发的长剑。
张商英背对着窗户。
窗外,一轮月亮照在冰天雪地上。
窗内,张商英站在李浔不远处,他已经年老,不像年轻时候精力充沛,脊背已直不起来,但仍尽力让自己挺正。
他叹息道:
“你说的是,等我落下之后,就要你们这些年轻人,为我照拂张家子孙了。”
李浔面容平静,仿佛没有觉察那是一位相公的嘱托。
他道:“义不敢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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