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珺安静片刻后,摇头说道:“我没想过这个问题。”
说是不想,如何能真的不想?
每当心神放空飘远之时,她的思绪总是会忍不住飘到这个问题上去,思考时至此刻仍不肯以真面目与她相见的这人到底是谁。
在她识海中闪过的名字……不足五指之数,且是古往今来人。
因为她着实想不到当今世上,道门之中有谁能比观主来得更了不起——或许有,但那不都已经成为死人吗?
“而且你之前曾经对我说过一句话。”
她这般想着,与顾濯说道:“我不用知道你是谁。”
顾濯寻思了会儿,说道:“好像我是有说过这么句话。”
言语间,他再次把自己沉入温泉水中,又觉得天光隐约有些刺眼,便让三生塔来到头顶洒落荫凉,带来温和。
如此再是惬意不过。
楚珺的声音再一次响起。
“我不习惯骗人。”
她认真说道:“因此你可以放心,就算是回到观里,我面对这个问题仍旧是同一个答案。”
顾濯问道:“你觉得这一切取决于你吗?”
话里别有所指。
楚珺沉默了会儿,话锋骤然一转,说道:“你到底还要洗多久,我已经在外面守了快有半个时辰,还没洗干净吗你?”
顾濯心想这是急了吗?
“现在。”
他懒散说着,动作有些缓慢地站起身,让滚烫的泉水从满是伤痕的道体滑落,赤足踏上地面。
三生塔中留下的衣衫被他取出认真地穿好,鞋袜亦然如此,最终再次披上一件黑色长袍,如此就算是好了。
走出浓雾,楚珺就站在温泉外的一处小山坡下,仰头望着今日的天空。
听到积雪被踏过的声音,她才是收回目光,说道:“继续走吧。”
顾濯望向她。
此时天光隐约,群山深处并不昏暗,画面算得上是清晰。
少女仍旧是挖洞时的模样,浑身上下灰头土脸,头发里夹杂着砂石,整个人看上去粗糙的不行,就像是偏远山区常年务农的姑娘。
顾濯说道:“要洗吗?”
楚珺想了想,问道:“还要再挖洞吗?”
顾濯坦然说道:“那肯定是要的。”
楚珺有些无语,看着他问道:“那我洗和不洗有什么区别?”
顾濯心想好像也有道理,说道:“你可以追求挖洞时不让半点尘土沾到身上。”
楚珺平静说道:“我没有白衣如雪的执着与嗜好。”
“那谁有?”
“反正不是你。”
“为什么?”
“你现在穿的是黑袍。”
顾濯无话可说。
楚珺看着他,忽然说道:“你接下来要更努力更无私地教我。”
顾濯嗯了一声,以鼻音,是好奇的意思。
楚珺认真说道:“因为我不想知道你是谁,我也不想让我的师长知道你是谁,而现在能办到这件事情的人只有你。”
顾濯很是欣赏这种理所当然的态度,同样认真说道:“好。”
话未止于此,两人借天光为引,继续前行。
楚珺回头后望,还是觉得很神奇,如这般荒芜绝境中竟有温泉的存在。
这是否也算一种大造化?
走在冷风中,她想着这些毫无边际的事情,忽然发现自己已经很久没有经历过一场战斗了。
“接下来的路还很漫长,总有那一刻的。”
顾濯说道:“但不是现在。”
楚珺轻轻点头,看了一眼三生塔,问道:“你还能撑多长时间?”
很多事情她不必去问也能推测出来。
比如三生塔并不能毫无代价地遮掩气息,让两人神不知鬼不觉地离开群山,踏出荒原。
比如顾濯腰间别着的那把旧剑分明就是且慢,剑锋与世间相遇一刻,时光就此而停滞。
她当然对这两样东西抱有极大的好奇,但她同时也清楚一个事实,动用此二者需要付出的代价,绝不是现在的她所能承受的。
不是因为她亲眼看到顾濯拔剑后鲜血淋漓,而是她亲身经历过观主的‘降临’。
“一个时辰。”
顾濯说道:“在这途中找个合适的地方,继续挖洞。”
楚珺很是不解,问道:“那位大司祭不会发现吗?”
顾濯说道:“或许他是白痴,但他信仰的上苍显然不是,所以他当然会发现。”
听着这话,楚珺忍不住看了他一眼,说道:“你的话变多了。”
“因为我心情不错。”
顾濯的声音几分轻快:“原因在于我觉得自己不会死……”
话音戛然而止。
楚珺一脸古怪问道:“你这是在避讳吗?”
顾濯点点头,再想了想,说道:“接下来先不挖洞了。”
楚珺微怔,心想这也能心血来潮的吗?
不知道为什么,她忽然有种怅然若失的感觉。
也许是因为她一直在思考如何挖洞才能更快且有所得,现在却又在骤然之间发现自己的思考都已白费了?
“那我们要去做什么?”
“拜访这里的魔宗。”
“啊?”
楚珺怔住了。
顾濯微笑说道:“你忘了我是谁吗?”
楚珺这才回想起他还有一个天命教教主的身份,不再说话。
顾濯说道:“虽然魔道之间鲜少有所来往,但我再怎么说也是魔道第一宗的宗主,多少应该能获得一些该有的尊重吧?”
楚珺心想邪魔外道之间哪有情谊可言,不太确定问道:“可能?”
说完这句话,她突然间停下脚步,正色说道:“如果你决定要这么做,那我有必要回去洗一个澡,把门面的功夫给做到位。”
顾濯挥了挥手,示意她去就行。
没过多久,他听着远方热雾中若有若无的水声,突然间回想起为风雪永恒笼罩的苍山,心想余笙是否也有过这样的时候?
然后他敛去多余的思绪,开始说话。
话里讲述着一门功法。
——那门他在踏入荒原时,临时耗费心思创造出来的易容及遮掩气息的功法。
温泉里,楚珺微不可闻地叹息了一声,心想自己这一路上真是半点儿清闲都没有。
好吧,逃亡路上本来也就不该有闲暇时刻。
这般想着,她强行提起精神,开始研习这门功法。
半个时辰后,事情暂且告了一段落。
楚珺回到顾濯身前,让后者打量自己。
她的颜容依旧是好看,但却多出一种不真实的感觉,每一眼都像是看到了一个崭新的人,殊为诡异,心生惊悚。
“了不起。”
顾濯好生感慨,很是诚恳地鼓起掌,赞叹说道:“真是青出于蓝而胜于蓝,我怎么就想不到这功法还能用来吓人呢?”
楚珺顿了顿,说道:“我只是还没练好,不是故意练成这样的。”
顾濯有些好奇,问道:“你觉得我在阴阳怪气?”
楚珺不想说话了。
顾濯说道:“起个名字吧,就当是我送给你的见面礼。”
楚珺心想这见面礼未免来得太晚了些。
接着,她的目光飘落在云雾不愿散的此间,若有所思说道:“云无心以出岫,这门功法就叫无心相好了。”
顾濯很满意这个名字,因为他最不擅长的就是起名。
楚珺望向他,很认真地行了一礼。
顾濯受之不愧。
……
……
接下来的路并不如何顺利,原因当然在于三生塔的无以为继。
那种与整个世界渐行渐远的处境再一次到来。
与先前不同的是,楚珺更为真实地感知到这一切,或者说看清那些总能出现在眼前的荒人。
原因很简单。
出手杀人的不再是顾濯,已经换成是她,就像先前藏身地底挖洞那样。
尽管很没有道理可言,但是楚珺的伤势在事实上几近痊愈,不再是当初随时都有可能死去的惨况,再也没有不出剑的理由。
更何况她本就想要看看自己的修行成果。
顾濯乐得清闲。
以战养战,对他的修行没有任何意义。
他就这样懒懒散散地走在后面,看着楚珺手持折雪与荒人进行厮杀,颇有些无所事事的感觉。
于是他想起裴今歌,心想你当时行走在潮州城里应该也是如此?
这种感觉很不错。
要是裴今歌现在能出现在他身旁,护他离开荒原就更好了。
可惜。
都是奢念。
某刻,楚珺挥剑斩下最后一个荒人的头颅,气息已经变得不稳。
她深呼吸一口,嗅着空气里弥漫的血腥味道,越发觉得手中握着的这把剑有种熟悉的感觉,偏又不是她过往见过的任何一把剑。
“赤阴教的山门就在那里?”
楚珺仰起头问道,望向山间某处。
顾濯背负双手,说道:“嗯。”
楚珺想着自在道人与自己说过的那些赤阴教隐秘,还是觉得过分恶心,墨眉紧紧蹙起,问道:“不能换个宗门拜访吗?”
“不换了。”
顾濯给出的解释十分直接:“拜访魔道的决定是我临时起意,偏偏赤阴教就是最近的那一个魔宗,那这或许就是天意。”
楚珺忍不住说道:“但天意现在要的是你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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