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多时,侍者将祭服送了过来。
那是一套鲜红如血的狩衣,边沿缝着金黄的流苏,前襟绣着鎏金的云纹,在日光下折射金灿灿的反光,盛大、繁华而瑰丽。
齐斯在侍者的帮助下将那身华丽的衣饰换上,好像一具被封锁在衣物中的枯尸,连灵魂都能感受到身上的沉重。
“您穿上这身祭服,真像一位真正的神明。”侍者真心实意地赞叹,将红色的丝带系在齐斯半长的头发上。
这里没有镜子,齐斯看不到自己的形象,也不是很在意,只安安静静地任由侍者摆弄。
侍者走后,他拖着一身繁复的服饰,跪坐到蒲团上,轻声念诵了一遍兔神的祝词。
这次他没有播放玲子的录音,而是用讲述的语气笑着说:“神无七郎,我想你一定憎恨那位多管闲事的巫觋,对吗?
“是祂激起最早的三家家主的欲望,让他们囚困当时的兔神,将整个兔神町拖入命运的泥淖,也使得一代代人蒙受诅咒的阴影。
“如果没有祂,兔神町的孩子们便只是父母的孩子,你可以拥有欲望,可以自由地决定自己的人生,而不必被禁锢在此,周旋于七日的循环。
“巧合的是,我亦与那位巫觋敌对,需要杀死祂,抢夺完整的契约权柄。俗话说——‘敌人的敌人就是朋友’,你会帮我的,是吗?”
神龛中的兔神像睁开血红的双目,注视齐斯片刻,又缓缓阖上眼皮。
祂动摇了,正在思考和齐斯合作的可行性,但还没有做出最后的决定。
齐斯不再多言,坐回几案边,将刻了竹笼眼歌谣的祈福牌放到一旁,又拿起一块木块,握着神錾雕刻起来。
其实以目前的情形,他远不必要照顾兔神的心情。
他没有欲望,又能雕刻出与兔神像不同的新的神像,还附在曾经成功过一次的神无七郎身上,乍看攫取兔神的神力几乎是板上钉钉的事。
但“恶鬼”留言让他与兔神交易,不可能全无目的,虽然他不打算完全相信那个未知存在的善意,但不妨碍他试着听从建议。
更何况,此时的兔神,是成功攫取兔神神力的神无七郎,有过齐斯不曾有过的体验,意味着拥有更多的信息量。
祂不可能全无底牌,针对一遍遍轮回的兔神祭,这么多年过去,祂未必想不出反制的方法。
这就由不得齐斯不小心谨慎一些了。
比起神官举行的不知原理为何的仪式,他更愿意相信契约的限制。
神居寂静,一人一神默然无言,只有刻刀锉削木块的“沙沙”声联绵不绝,和风声、风铃声、木牌声混杂在一起,响成一首和谐的旋律。
晚些时候,神无六郎过来了。
此时门还没有闭锁,他拉开木门,站在门外,张望几案边的齐斯。
“七郎,黑川家主真是欺人太甚,不知会我神无家一声,便引你入主神居。”穿黑色和服的少年愤愤不平,“昨夜父亲大人听闻消息,都气得吐血了!”
齐斯起身走到门边,与神无六郎隔着门槛对视,淡淡道:“是我主动提出要成为神主的。玲子已经死去,总要有人承担这一切的,这是我生在兔神町的责任。”
“那你也不能……不能……”神无六郎气结,磕磕巴巴了半天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毕竟齐斯站在了道德制高点上,他无论怎么说都是错的。
他只能板着脸,拿出兄长的架子训诫道:“七郎,还好你三根木签都投中了,只要不出意外便可成为新神。不然你还不知会为我神无家带来什么样的灾难……”
“灾难啊……”齐斯像是想起了什么,回身从几案上取来刻了竹笼眼歌谣的祈福牌,递给神无六郎,“我听说我亲手雕刻的祈福牌可以祈福避祸,不知是不是真的。”
“你还刻这些干什么?”神无六郎不耐烦地甩掉祈福牌,木牌落地发出“啪”的一声。
似是后知后觉地意识到了自己态度的不善,他微微收敛了点眉眼间的烦躁,叹了口气:“七郎,你接下来要做的,是尽全力雕刻兔神像,找出你心中的神的模样。
“只要你能成为新神,我们家就不会有事了。”
“这样么?”齐斯低低地笑了,“兄长,七郎会尽力的。”
神无六郎又宽慰了几句,话里话外都是紧张,生怕齐斯哪里出了错,使得成神的机会从指间流逝,家族的命运急转直下。
齐斯刚雕刻了不少恶意满满的“祈福牌”,心情还算不错,因此格外耐心地敷衍着这位操心的兄长。
守在不远处的侍者看不下去了,走过来劝说道:“神无君,时间不多了。神主大人需要静心,才好雕刻出新的神像。”
神无六郎这才一步三回头,忧心忡忡地离去。
齐斯回到几案旁,继续雕刻神像。
标本制作师的手灵活轻巧,能处理更加多变而不好落刀的人体材料,雕刻木块自然不在话下。
他往往能很快雕出个差不多的人形轮廓,再慢慢镂出头脸和装束,让手中的木块看上去像是个人形,而不是别的什么物种。
但在细化五官和神情时,神錾刻刀却像是失去了控制似的,开始乱刻乱划,不是将雕像的脸划花,就是刻出一堆不知所云的符号。
每当这时,齐斯就满心愉悦地将刻坏了的雕像削平,做成祈福牌的式样,在上面刻字,内容是各种恐怖童谣。
外面的人急得团团转,万千目光所系的他反而气定神闲,谁看了都无比确信,他确实没有欲望,连心都没长。
午后的阳光落到神居的背面,屋里暗了下来,仿佛从人类的世界向神鬼的领域潜行。
侍者进屋往香炉里添了一次香,三炷新点燃的香长长地高竖,青烟飞入神龛,模糊神像的脸面。
齐斯刚将新刻坏的木块削平,往上面刻自己的三行神名。
侍者看在眼里,无奈地说:“神主大人,等到明天,他们便会不停让您得到,再不停让你失去,直到您知道您真正想要什么。
“而在您心底生出欲望,躯壳又尚未被欲望浸染时,他们会将您雕刻成一位定格在生与死之间的神。”
齐斯掀起眼皮,冲他轻笑了一下:“多谢告知,我明白了。”
侍者告退,站到二十米外的樱花树下。
齐斯再度坐到蒲团上,问兔神:“数百年前,你成为神主后,也是像我现在这样不停地雕刻吗?你的欲望是什么,又雕刻出了什么来呢?”
兔神没有回答,齐斯点到为止,往榻上一躺,在鸟鸣声中闭目假寐。
不知过了多久,窗外响起黑川明的声音:“小七,小七……你没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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