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浓姬心里,花道并非植物或花型本身,而是一种表达情感的创造。
她此刻正端坐在大厅的正中央,试图通过线条、颜色、形态与质感的和谐统一,来创造出一件具有静雅意境的花道作品。
只是今天无论她再怎么摆弄或修改,都始终达不到自己对花道艺术的要求。
只因她的心已然凌乱。
对讲究插花者身心和谐、宁馨有礼的花道来说,若插花者身心不够详和,根本就创造不出静美雅逸的作品来。
在她竭力平伏烦燥的内心之际,走廊处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打破了这份刻意营造的宁静。
一名侍女才刚匆匆走进房间,便立刻面带喜色地向她禀告:“夫人,主公他们回来了!”
“什么?”浓姬的手一抖,剪刀霍然掉落在榻榻米地板上,“你刚刚……在说什么?”
“主公他们回来了!”侍女跪倒伏地强调,“寄天晴大人也平安归来了,他们刚进入天海涯。”
浓姬霍然站了起来,一言不发便朝着走廊跑了过去。
“夫人?!”
侍女才刚讶然抬头,浓姬便如同一阵疾风般从她身边跑过。
自从嫁入织田家以来,浓姬从未在任何人面前作出过与优雅端重背道而驰的举动。
然而她这么多年来的坚持,却随着信长在今天的归来而被打破。
但她已经完全不在乎了。
在走廊上一路狂奔的浓姬,简直迫不及待要见到信长了。
她完全不顾侍女们惊讶的眼神,也根本不管护卫们诧异的表情,只管一个劲地向前奔跑。
身上的那件华丽打挂外衣在木地板上拖曳着,从而发出“兹兹兹”的声响。
打挂虽然华美,却限制了她的奔跑速度。
浓姬嫌穿着它太碍事,索性边跑边将打挂脱下,随手抛在前往天海涯的走廊上。
在日本漫长的历史上,还从未有任何领主夫人如她一般,作出过这种打破体统的举动。
浓姬就这样一路狂奔,任风拂乱一头诗般长发。
她终于赶在信长一行穿过天海涯、走到北滨阁时,在廊道上见到了他。
当家臣们看到迅疾跑向信长的浓姬时,一个个莫不是张大了嘴巴、或竖起双眼惊愕不已。
“阿浓?”就连信长也呆立当场。
他一时之间竟然忘却了抬脚再向前走,只是怔怔地看着她继续朝着自己疾奔而来。
“大人!”见到信长以后,浓姬逐渐流失的体力又再度被激发了起来。
她加快了速度,一头扑进伫立在原地的信长怀抱,伸手紧紧环住了他的腰。
“你回来了。”她将脸埋进他的胸膛。
直到这时才感到气有些喘不过来,她不得不竭力调整着呼吸,然而内心却充满了喜悦之情。
“我回来了,阿浓。”他和声说。
尽管家臣们和寄天晴就在身后,但他还是不假思索敞开双臂抱住了她。
尽管这并不符合领主庄严形象的行为规范,可向来热衷打破旧规则的信长又怎会在乎这些?
“我遵守了约定,平安地活着回来找你了。”
“你敢不平安地活着回来找我!”浓姬忽地抬起了头,目光闪烁地一把揪住信长衣领,“你若敢不平安归来,我哪怕追到九泉,也绝对不放过你!”
信长承认,这是他到目前为止活过的二十三年人生里,所听过最动人的情话了。
纵然霸气强势如他,此时亦只能乖乖被她揪着衣领怒目而视。
他对此有些无措,心里却又觉得这样的她显露着一种不同于以往的可爱。
“阿浓。”
“嗯?”
“岳父他……已经战死在长良川,义龙那家伙割了他的首级,我只找到他的尸身。”
信长可以感觉到,在他怀里的浓姬身体剧烈地震荡了一下。
她悲痛地抬起头看了他一眼,迅即又重新将脸埋进他的胸膛。
他能够感觉到她柔嫩的脸颊,隔着衣服正聆听着他的心跳。
“父亲他……还是死了吗?”她哽咽道,“家父这一生活得荡气回肠,或者在长良川激战至死,才是更适合他这条‘美浓蝮蛇’的死法。”
她的话让信长想起了信秀,亦回忆起自己当年在万松寺举行的信秀葬礼上那番激昂发言——
“老爹由一介奉行,变成取得尾张一国的领主,不但曾率军攻下三河国西部、还曾一路打到美浓国的稻叶山城。”
“那样的老爹,根本就不可能觉得死于床榻是种解脱!”
“我所知道的老爹,即使败北,应该也想死在战场上!这才是最适合‘尾张之虎’的死法!”
当年对信秀病逝于床榻而痛心疾首的信长,而今听到浓姬这番话后,忽地对道三之死有了不同的看法与认知。
确实,对这样的传奇性枭雄来说,能够如此痛快地在疆场上战死,或许更能死得其所。
“对不起,阿浓。”信长轻抚着她的长发说,“我军已经尽最大努力拼命赶路了,可最后还是迟了一步,没能救下岳父。”
“我知道大人已经很努力了。”浓姬紧紧抓着他的直垂道,“这样就已经足够了。”
若是一般的女人,此刻应该会尖叫着斥责他没能救下自己的岳父、或者会痛哭流涕吧?!
对于那些犹如温室花朵的公主们而言,除了眼泪和咒骂,她们在遭遇到这种境况后也没有别的选择。
但浓姬却不同。
纵使内心阵阵绞痛,她对信长却无半点埋怨责备。
即使相继失去了两名弟弟和父亲,她也没像一般女人那样情绪崩溃。
她只是旁若无人地倚在信长怀里,低声说了句:“从今往后,阿浓就是无父无母的女子了。”
信长稍微一愣,顷刻便明白了她此际所承受的痛苦与煎熬。
道三已经战死在长良川,对他留守在鹫山城的正室、亦是浓姬生母的明智星香来说,自然难逃被义龙处死之劫。
现在的浓姬,就如同她拼命压制情绪说的那句心里话一样,已成为一个没有娘家可回、也没有父母可依赖的女子了。
“阿浓。”信长柔声唤着她的名字,内心止不住涌现出阵阵怜惜。
但他并没对她说上太多安慰劝解的话,更没扯上什么“你还有我,还有我们在清洲城的这个家”之类的煽情话语。
他懂得她,就像她理解他一样。
信长真切明白:她不光是个自我疗愈能力非常强韧的女人,更是个自尊心非常强烈的女人。
所以他决定尽最大努力,小心谨慎地保全着她“美浓公主出身的尾张领主夫人”这份荣耀与骄傲,不让她产生任何“从此只能依附丈夫”的沮丧与挫败感。
这是他对她的爱情表达方式。
两人不知道当众拥抱了有多长时间,让一众家臣和寄天晴进也不是、退也不是。
他们只得站立在身后,默默注视着这对完全沉浸在两人世界的主君夫妇。
结束了这个漫长的拥抱后,浓姬下意识地整理鬓边的发丝时,意外地看到热泪盈眶的森可成正向她走来,并对着她“扑通”一声跪拜在地。
“你是森可成?”
“是我,公主。”这名阳刚硬汉才刚和浓姬说上话,便忍不住放声大哭,“我做梦也没想到,居然能够活着见到公主您啊!”
“我也是,没想到还能再见到父亲的残部。”冰雪聪明的浓姬,立即洞察到自己为什么能见到森可成的原因,“大人将你纳为了家臣吧?”
“是!承蒙信长大人……”
意识到了自己失言,森可成快速地改了口。
“不,承蒙主公厚爱,不才方有出仕织田家的机会,我一定会为主公鞠躬尽瘁、万死不辞!”
他痴痴地凝望着浓姬痛哭道。
那并非男人迷恋女人的眼神,更近乎于对一种信仰的执着和崇拜。
擅长洞察人心的信长,敏锐地察觉到——
对森可成这样的道三派美浓武将而言,浓姬俨然就是旧主公道三和故国美浓的化身,对他们具有从情感到义理上无可抵挡的感召力。
她不但是他们的公主,更代表了他们曾经信奉并追随的价值观和生活方式。
浓姬自己也意识到了这点。
“是吗?”即使正经历着极度的创痛,她仍温柔地在森可成面前蹲了下来,“那就好好为大人尽忠,将尾张当成你的新祖国吧。”
“这里不只是你的新祖国,也是我的新祖国。”浓姬语气浮移道,“被那个逆贼篡夺了的美浓,已经不是我们的祖国了。”
长期笼罩在她眼睛里的迷雾当下亦消散开来,她双目犹似一泓清水,与威严气场相映成辉。
森可成刚诚惶诚恐地抬起头,触碰到她的视线后,慌忙又立即本能地低伏下身体。
回到清洲城的府邸后,信长立即下令为随自己出征的这群武将们准备宴席以作慰劳。
“时势越是艰难,我们越发不能亏待了自己。”他拥着浓姬大声说,“大家也辛苦了,今晚就在府里放松畅饮一番吧!”
可他本人在宴席上却是眉头紧锁,非但没动上几次筷子,甚至连美酒也无心啜饮了。
忠心耿耿的家臣们也发觉到了这股异常,却又不晓得该如何劝慰才好,只得佯装无所察觉地拼命喧哗着把酒言欢。
他们试图通过营造并烘托出欢乐的氛围,让信长能够或多或少地卸下压力,然而却收效甚微。
信长偶尔会含笑瞥向他们一、两眼,然后会迅速收回视线,眉头紧锁地陷入沉思当中。
浓姬尝试向他劝酒,想通过酒精的舒缓,让他或多或少能够轻松一些。
然而信长举起酒盏,才刚送到嘴边抿了一口,却又神色黯然地搁置一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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