道三瞠目结舌地目睹着步兵队的最后一排士兵离开,半晌才回过神来,随即便陷入沉思。
“主公?”崛田看出他的异样,试探地发出询问。
正是这声轻唤提醒了道三,使他意识到自己正处于家臣及侍卫们的视线环绕中。
于是转瞬间,这名枭雄又快速恢复了冷静、睿智、从容的状态,戚眉回头望向崛田。
“我们抄近路赶回正德寺。”
他用一惯饱经世故的沙哑声音说。
“那家伙看起来就像传闻说的一样,从头到脚都是个大笨蛋的模样。”
“或者政秀公正是由于对这样的主君感到失望,才选择以死相谏。”
“但具体到底如何?我还得赶回正德寺,等和他真正面谈了才能作出最后的判断。”
在以最快速度赶回正德寺后,道三率着一众重臣在御堂正襟危坐,等候着信长的到来。
偌大空间里只摆了两个座垫,座垫下又放着两张宽大的编织软垫,作为两国领主的专属座席,氛围庄重且严穆。
道三心里推算着信长这时该抵达正德寺了,可他却过了很长时间都没在御堂现身。
时光一点一滴地流逝着,眼瞧信长仍然沓无影踪,向来沉着的道三也难免有些不耐烦起来。
信长不是早该来了吗?
他到底在干什么?这么久都没出现是在故弄玄虚吗?
——道三在心里不停揣测着,为了转移心绪,还不时用手中折扇敲打着身下的宽大编织软垫。
又再等了一会,道三终于按捺不住站了起来,开始在座垫周围踱步。
“太迟了。”他沉声说,“信长不是早就到了吗?到底在磨蹭些什么?快去查看一下!”
“是。”立刻有家臣恭声回应,站起来退了出去。
过了一会儿,前往信长处打探虚实的家臣回到御堂,立刻向道三禀告:“信长大人即刻就到。”
道三这才重新在座垫落坐。
这次他才刚坐下没多久,就从道道紧闭的拉门那所糊着的樟子纸上,模糊地看到了有人正翩然经过的身影。
这个人的步伐轻快、从容,从道道拉门外走过,终于在正门处停下脚步。
是信长吗?道三不禁咽了口唾沫,目光紧盯着还处在牢牢紧闭状态里的两道拉门。
跪坐在外的两名美浓武士推开拉门后,让道三及重臣们等候已久的信长终于出现在御堂门口!
有那么一刻,阅人无数、老奸巨滑的道三身体一震,吃惊到竖起了眼睛。
和在旅舍看到的那个不伦不类、散漫不羁、另类古怪的尾张大笨蛋不同,此时出现在御堂门口的,竟然是一位穿着豪华礼服的翩翩贵公子!
那头用俗不可耐的彩带扎着的乱蓬蓬头发,此刻已变得乌黑顺直,束得极为文雅脱俗。
他在腰间佩着一把小刀,小刀上系着金银丝线,正以从容不迫的视线快速逡巡了一遍御堂内的美浓君臣。
纵然是蝮蛇道三,也无法从信长那硬朗立体的脸部轮廓上,捕捉到他此刻的任何真实想法。
接着信长优雅地跨入御堂。
他先彬彬有礼地向集体怔住的美浓君臣们俯下身子,然后昂然迈步走向自己的专属座垫。
在美浓储名重臣的众目睽睽之下,他孤身一人的行走身影极为潇洒、雅致,透着出身名门的高贵气质与深厚修养。
这是怎么回事?
他是怎么实现从庸俗轻佻的大笨蛋,到高贵从容的型男贵公子这一惊人转变的?
——道三和重臣们目不转睛地注视着信长,内心都为之惊异不已。
周围都是敌人,信长却没受到丝毫影响。
他悠然来到座垫前,动作舒缓地坐了下来,再将手中的折扇置于膝前。
信长落座后的第一个动作,是朝着道三微微俯身施了一礼,还主动进行问好:“初次见面。”
当他缓缓抬起身体时,又接着继续道:
“小婿织田信长拜见岳父,方才更衣花了些许时间,还望岳父原谅。”
他声音清澈干净,礼数极为周全,道三简直不敢相信这会是自己刚才在旅舍所窥探的大笨蛋。
纵然如此,道三仍将内心感受掩饰和隐藏得纹丝不露,执着折扇严肃地回应:
“老夫是斋藤山城守道三。”
“今天我动身之前,浓姬还向我提到岳父的事,并托我向您问好。”
“喔……”
道三如蝮蛇般狡黠的眼中泛起一丝眷恋的温暖。
“浓姬她是这样向你交待的吗?说起来,自打她嫁到尾张后,我也很久没能见到她了。”
“现在我穿着的这身礼服,就是浓姬特地为我挑选的,她说岳父最喜欢这个赭黄色,见到必定会欣赏不已。”
信长说罢,有意无意地低下头摆弄着礼服领口处用红色长线系起的结。
当他重新抬起头时,眼神和表情已转化为少年般的纯真无邪。
“岳父当真喜欢这种颜色吗?”
信长所营造的,是一种极为平常的对话。
这种聊天氛围淡化了两国领主间的正式对谈色彩,更接近于岳父与女婿私人间的一场会面。
道三仍旧正色地端详着信长,并不急于立刻进行回答。
他眼里的信长,是个极其具有魅力的年轻人,外表看似毫不设防地和岳父拉着家常。
但道三只从中梳理出了一件事:那就是信长一点都不怕他。
面对随时可能化身八歧大蛇对自己下达格杀令的蝮蛇道三,信长表现得亲切且落落大方。
他仿佛完全察觉不到美浓君臣间隐慝的杀意似的。
迎来道三的沉默,信长一点都没觉得尴尬,反而很是亲切地将话题给延续了下去。
“对于这次会面,最高兴的就是浓姬了。当然,最苦恼的也是她。”
这次,道三总算接过了话题:“苦恼?浓姬为什么会感到苦恼?”
“其实,今天临出门前,她还非常担心我的安危。”信长温和一笑,“阿浓她的苦恼在于,我来到正德寺后,会不会被岳父当场杀死。”
信长这一发言,令美浓方面的重臣们举座皆惊。
谁也没料到他会如此豁达自然地将这个本应秘而不宣的事情,当众给挑明开来谈论,因此美浓重臣们的目光全被信长给吸引了过去。
做出如此非同寻常的举动后,信长便不再言语,含笑迎向道三那犀利锋锐的目光。
与女婿信长的淡淡笑意相比,道三脸上肃萧得近乎没有一丝表情。
他只是一动不动地盯着信长,似乎想从信长的眉眼间解读出些什么迅息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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